第12章

薛嘉禾又做了个熟悉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又落入了水中,极寒的河水中像是有一只手紧紧拽着她的脚踝往下拉扯,她使劲地挥舞着手臂也无法挣脱那股吸力,胸腔中的空气逐渐告罄,她的意识也在冰冷的河流里渐渐模糊。

自从落水那年开始,她每到病时就会梦见这些过去的事情。

高热时冷得打寒战的感觉实在是同落入冬日湍急河流当中太像了,每每都像将薛嘉禾带回了落水的那一年。

那时,一直和薛嘉禾隐居在乡间的母亲突然说有急事要办,语焉不详地将薛嘉禾留下后匆匆离开村庄,那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薛嘉禾是靠村里的好心人接济才能长大的,她不知道母亲将她抛下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母亲为何在那之后没有再回来。

她成了村庄里唯一的孤儿,本就容易被人指指点点、没有男人的一家子只剩下了薛嘉禾一个人,自然会引起更多的非议。

村里的成年人也罢了,最多说些难听的话;可那些从未去过学堂、也疏于管教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将大人所说的话当作事实,理所当然地凭借流言蜚语去伤害他人。

薛嘉禾就是被那些孩子硬生生推进了水里的。

如果不是命大,村里正好有人路过,不会水的薛嘉禾早就将命丢在了那年冬天冰冷的河水里。

自那以后薛嘉禾便十分怕水,唯独一次靠近河边,还是为了将浑身是血、生死未卜的小将军从河里捞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落水之后落了什么毛病,薛嘉禾几年后就开始规律地每年一场大病,毫无预兆,无药可救,过个把月熬过去便消失不见。

可这个梦,薛嘉禾做了太多次,熟悉到她甚至都不觉得恐惧、不想反抗,到后来只静静地任由自己往为止的黑暗深处沉陷下去,好像这样就什么都不用再理会了。

有时,她沉着沉着,半路就会突然醒过来了;有时,这个梦境就像是没有尽头似的,直到薛嘉禾失去意识为止。

而这次的梦却两者都不是。

薛嘉禾看见有人从河面上方向她游了过来,而后伸手毫不犹豫抓住她,掉头带她往上游去。

她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一根羽毛,两人轻而易举便浮出水面,见到了阳光。

薛嘉禾从铺天盖地的水花里瞥见救起她的人眉上一道明显的伤痕,下意识开口喊道,“是你——”

手上传来一股明显的拖拽力道,薛嘉禾倏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容决的脸。

“是谁?”容决盯着她问。

薛嘉禾抿唇抽手,“不是你。”

她还当容决这一次也会和她较劲,没想到容决稍一迟疑居然就放开了手,叫薛嘉禾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摄政王殿下,我母亲是你的嫂嫂,但我跟你和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不必照顾我这么多。”

如果一切真如容决所说,先帝夺人所爱、还间接害死薛嘉禾的母亲,那容决对先帝的恨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而曾经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匆匆离开的薛嘉禾,此刻也想起了被她忽略的往事。

母亲匆匆离开的前一天,村里路过了徒步行商的小贩,他们说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薛嘉禾母亲听完立刻就变了脸色。

容家是在那一年倒的,抄家。

只是薛嘉禾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居然是容家的夫人。

……难怪她刚回汴京城时,有些人看她的眼神格外怪异。想来她这身世,就算比起私生子来也算不上台面,难怪被封“绥靖”这个封号时满朝文武也没几个反对的。

她揉着自己的手腕,忍不住想问问容决在容家倒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但目光扫过容决生人勿近的面孔,还是咽了回去。

何必扒别人的伤疤。

“殿下。”绿盈轻声在不远处问道,“您想用些什么吗?”

“不必。”薛嘉禾摇摇头,诧异地发现窗外竟已经是夕阳西斜一片橙红色,“我睡了多久?”

“半日,”容决的视线钉死在薛嘉禾身上,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送粥来,我看着殿下服药。”

绿盈小心地看了眼薛嘉禾,见她无所谓地摆摆手,便应了声是离开。

“我见摄政王殿下还在这里,以为时间才过没多久。”薛嘉禾撑着床榻移动靠到床头,她抬脸望着床边男人道,“……王爷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你吐的血还留在我书房里。”那副病入膏肓的架势叫他根本不敢走开太远。

薛嘉禾想了想,“我从长公主府喊人过来替摄政王殿下打扫干净?”

容决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又重了几分。

于是薛嘉禾又换个方向想了想,而后道,“若是担心我莫名其妙丢了自己的性命,从而对不起我母亲的在天之灵,那也大可不必。我母亲自小便不喜欢我,你照顾不照顾我,她大约都是不在意的。”

说起自己童年并不明亮的经历,她的神情也仍然轻松得像是在说别人家里的事一般。

可同样幼年就失去双亲的容决知道,这绝不是能带笑说出口的话。

“……若不是为了保全你,她何必假死离开汴京城?”

薛嘉禾笑了,她十分认真地垂下眼睫思忖片刻,才道,“那大概是我作为女儿,打从有记忆开始便叫她失望无比吧。”

母亲从来不喜欢她,仿佛多看一眼她的面孔就会引起不堪回首的记忆。

母亲大约曾经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这薛嘉禾是知道的——她母亲做起家务农活来实在是太糟糕了,赚来的钱想要养活三张嘴等同于是天方夜谭。

等到薛嘉禾的弟弟病逝,也仍旧是两人缩衣节食地过。

母亲秀美的面容逐渐凋零,她就像是被从青瓷花瓶里取出扔到一旁的名贵鲜花,很快就失去了全部的养分,奄奄一息。

更何况,她带着逃到乡下的一双子女,甚至不是她想要生下的孩子,而是被人强暴后怀上的。

薛嘉禾心想,母亲大概是有理由厌恶她的。

容决这辈子长这么大,什么都做过,就是没安慰过任何人一句软话。

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大约应该说句什么好听的来让薛嘉禾觉得好受些,但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薛嘉禾很快抬起眼来,道,“她还有别的孩子吗?她喜欢的孩子?”

“没有。”这问题容决倒是能回答,“容家除了我,全都死了。”

薛嘉禾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曾经有?”

“……”容决动了动手指,没想好是不是该直白地将答案告诉薛嘉禾,他恍惚间直觉地知道那是一个此刻不该说出口的答案。

但薛嘉禾已经从他的反应里得到了答案。她垂眼笑了笑,道,“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