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3/5页)

那年轻的造反派虽然碰了一鼻头,倒还算是一个求知欲尚未混灭的人。又加九溪爷三代贫农,工农一家,不好较真的,便蹲下来一边看着九溪爷爷打磨那口锅,一边问他,同样的茶,怎么炒出来的神气会有区别。老九溪摊开手心,指着当中那一点说:“这叫什么你晓得吧,这叫劳宫穴,炒茶人的精气,我们炒茶人叫它脂浆,统统都要由劳宫穴里流出来,进人茶叶片子里去。人的精气足,茶片子的精气也足,人的精气不足,茶的片子也不足。”

那年轻人拍拍胸膛,说他精气足啊,他炒出来的茶最好!九溪爷爷看看他说:“那倒是,你行吗?十大手法,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你要行,我这只位子让给你。”年轻人尴尬地摇摇头,说他送茶科所还不到一年。九溪说:“正是啊,你也就配押送押送这几个不敢动弹的人。”

九溪明摆着是在为杭汉他们几个抱不平呢,可把抗汉他们听得冷汗吓出。倒不是怕他们再吃皮肉之苦,却是怕年轻人火气上来不做这科研,又把他们押了回去,那一年的季节可就又耽误了。没想年轻人那天脾气还特别好,只说老大爷你说给我听听,也是学一手,抓革命促生产嘛,以后这些东西总要学的。杭汉他们几个也低头哈腰地不停给九溪打眼色,让他放一码。九溪这才摆摆手说,你要愿意,我们老头子也不会把这一手带到棺材里去的。说起来总还是你们年纪轻的人脂浆足,炒出来的片子亮头光,神气足。我们老头儿,暗,还有她们妇女,比不过你们的。女人一般就炒炒青锅。女人家手势软,也就是把嫩茶叶子上的露水抖抖干,叶片嘛甩甩燥,等到青锅炒好,摊在匾里凉一凉,梗子叶脉里的水分往叶片上走走匀,炒第二锅的“辉锅”,那就一定要由男人出场了。壮男人有劲道啊,不拿出劲道来,这茶叶片子怎么拓得平,又怎么压得扁呢?毛毛糙糙的又怎么拿得出去呢?因此,吃茶吃到壮男人炒出来的茶,那是很运气的呢。

小伙子一听乐了,说那我以后就专门吃壮男人炒的茶。九溪爷爷看看那后生,却摇头说,我看你面相,现在还不能喝壮男人的茶。须喝我这样老头子或者妇女炒的茶才行。他这一讲,别说那年轻的造反后生愣了,连杭汉他们几个也有些纳闷,看面相还能看出喝什么茶来,这倒也算是个新鲜说法了。正心里打问号呢,九溪自己就揭了谜底,说:“年轻人,你现在火气旺得很啊,阳气太足,你须喝我老头子的茶,采采阴,阴阳互补,这才有好处。”

年轻人开始听了还笑着点头,后来却听出弦外之音,这不是说他们做人大凶吗?杭汉连忙摇手说开炒吧,九溪爷爷这才一板一眼地用心干起活来。那次炒出来的茶外形秀挺,呈糙米色,泡开来喝,香气持久,滋味醇厚,九溪爷爷一边品着,一边对抗汉说:“不相信让你伯父来说说看,他肯定说是和狮峰龙井一模一样的。”

“比群体龙井茶品种的产量可要多得多了。”年轻人突然这么来了一句。九溪爷爷说:“后生你倒是说了一句行话。这几个牛鬼,你跟他们多学一点,以后你不会吃亏的。”年轻人朝杭汉他们看看,竟然没有发火。

此刻,杭汉蹲在茶园坡地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些沉默不语的茶蓬,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样子。除了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又看看手表,他几乎一动也不动,仿佛自己也已经蹲成了一蓬春茶。

正在此时,见那专门管押他们的年轻人急急地走了过来,见了杭汉也蹲了下来,轻声问:“老杭,你是不是有一个儿子,眉间有粒病?”

杭汉吃了一惊,连忙要站起来,被那年轻人按住了。从那回九溪爷爷炒茶之后,这年轻人对抗汉他们,特别是对杭汉本人,态度是要好多了。杭汉点点头,年轻人紧张地说:“我把他从后门带进茶园了,你千万别说是我带进来的,我见过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在通缉令上。”杭汉的背上一下子就渗出一层冷汗,然后一把抓住了那年轻人的手。年轻人慌慌张张边回头要走边说:“你叫他说完话就走。哦不,你叫他等今天飞机喷药之后再走,人多就可能认出来!”没等杭汉说你放心,那年轻人就连走带跑地不见了。

两分钟后,得放从茶树篷里站了起来,他仿佛是从土里一下子钻出来的一般,见了父亲,拍拍屁股上的上说:“你放心,没人看到我!”

杭汉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儿子仿佛有些尴尬,说:“听说爱光要上山下乡去了……”

浅蓝的天空上突然响起了飞机的轰鸣,杭汉一把拉着儿子蹲下,说:“不要紧不要紧,是我们茶科所和民航系统合作,用飞机在大面积防治害虫,这些天每日这个时候都来。”

说话之间,就见飞机开始喷洒农药,一股强烈的敌敌畏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去。得放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想起了上次和爱光一起来时,爸爸告诉他们的那些关于茶叶害虫的事情。他本来没有想过要和父亲谈什么害虫的,结果开口却是一句专业用语:“防治效果怎么样?”

“敌敌畏、敌百虫、乐果,这些农药治茶尺螃、茶蚜,那可真是百分之百,不过鱼塘里的鱼也死了,桑树也污染了,总是有一利有一弊吧。你怎么样,见着你那个女朋友了吗?”

得放突然脸红了,手一下子就按住了胸口,那里面藏着他的护身符,那两条美丽的长辫子。他的整个身体都往东面望去,那里的一架山岭自天竺山由北而南,几经周折,延伸到五云山。天空是多么辽阔,多么蓝,云薄得几乎透明,薄到了几乎没有。空气多么香,是阳光下的鲜茶的香气,带着强烈的青草气,连敌敌畏闻上去也带有一丝甜味——什么都发生过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

飞机又回来了,飞得很低,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得放涨红着脸对父亲说:“爸爸,我这次是从天台山偷跑出来的,表叔要送爱光去云南,这还是我和表叔一起出的主意。可我实在是想见她一面。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所以我没找别人,找了你。我不能再连累我们杭家人了,我已经把大哥给害惨了。现在我哪里也没去,你想办法让她到琅挡岭上来等我好吗?”

杭汉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儿子东藏西躲,竟然已经年余。父亲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说:“我也受着监督呢,不准随便进城。不过我可以想想看,能不能让你妹妹替你跑一趟,我明天能够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