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新郎相杭九斋没辙了,就叫他的媳妇:“喂,你过来,他要走!”

原来听说新媳妇大他三岁,他是有些不满的,父亲告诉他,女大三抱金砖,他还内心反抗,什么金砖银砖,我才不要砖。这才刚入了洞房,他就知道金砖的重要性了。

把长毛安顿在洞房的偏房里,倒是公公抗老板的主意。他们也实在想不出万一清兵再回来时还有什么地方会不被搜查。新娘子胆大包天的行动已经镇住了所有的人,吓得林秀才躲进了灶下不敢出来,亲朋好友均作鸟兽散。杭老板清醒过来倒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想杭州城里收留长毛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便干脆把这从天而降的人塞到新娘子眼皮底下窝藏,明日再移到后厢房的阁楼上去。

听说长毛要走,新娘子过来了。吴茶清迷迷糊糊地看不清,只听寨寨奉审,一团柔和的红光近了,定在他眼前,他还嗅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使他想起夏天。他听到那团红光说话了:“你要走?”

声音,有些尖脆,有些逼人。他点点头,再一次试图站起来,他肩膀上便接触到了一阵柔劲,温和但有力量。

“你不准走!”那声音继续着,“你跳进我家院子,砸在我身上,我把你救了。官兵来查,没查到。或许就在外守着抓你。抓着你,还得抓救你的人。你杀头,我杀头,他,也得杀头!”林藕初用手指一指杭九斋,杭九斋就轻轻一颤。

“我们才入的洞房,还没来得及做人,你就要我们去死,有这样图报救命之恩的吗?”

吴茶清听完这话,一问,倒下头,便又昏了过去。

那一年林藕初二十一岁,算是养在家里的老姑娘了。因为母亲早亡,早早地担当了家务,知道怎样做人。

成亲并不使她慌张,倒是突然冒出来的长毛使她乱了心思。她想过许多话要以后再和丈夫商量的,但一切都被打乱了。吴茶清从墙外跳进来之后,林藕初突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她丁丁当当地卸了一头花初,坐在床沿上,等着丈夫过来。

夜深人静,红烛儿高照。九斋心乱如麻,他的烟瘤犯了,开始打哈欠流鼻涕。

林藕初说让他来歇着时,杭九斋吓了一跳。“不不不不不,”他说,“你睡你睡,我还有事。”

新娘子说:“你实在犯了烟痛难受,你就抽一口吧。”

杭九斋很害怕也很激动,“不不不不不!”他哆咦着嘴唇说,哆瞟着手脚,便去找那山西太谷烟灯。

下面那段话杭九斋根本就没上心。但林藕初却说得明明白白:“当初嫁过来时,我爹和你爹说好的,你若不抽大烟,茶庄钥匙就归你挂,你若还抽大烟,钥匙就归我了。”

“归你就归你。”新郎毫不犹豫地说,立刻将挂在腰上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扔了过去。

偏房里那长毛一声呻吟,把这对新人吓了一跳。俄顷,万籁俱寂,一对新人各得其所。新媳妇林藕初怀揣着一串梦寐以求的钥匙,美美地人了芙蓉帐;小丈夫杭九斋吸足了烟,眼前,浮现出水晶阁里小莲那张含苞欲放的脸。

吴茶清在杭家后厢房阁楼里躺了七天七夜。其间有抗家世交郎中赵歧黄先生来过几回,切脉看舌,说是不碍事。城里的搜捕亦已停息,吴茶清想,他该走了。

夜里,他悄悄下楼,脚步比猫还轻。他在阁楼上看得见这是个五进的大院,他看见花园假山,长的市道,高的山墙。他看见后院之外的小河,他还看见了天井里那些硕大无比的大水缸。

真是一个又大又旧的院子,但吴茶清依旧不曾轻举妄动。他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大院的主人,他的眼睛也始终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突一日,他早晨起来,感到神清目朗,便信步走到院中,七转八折,见一处边门。边门又无上锁,他顺手把门闩一拉,门开了,竟是一宽敞的场院,七七八八晒满了竹匾,还有不少石灰缸,斜着置放,一少妇正在指挥着下人,用干净抹布擦拭着石灰缸,那少妇转眼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吴茶清也愣了一下。

她径直走了过来,对他说:“你能看见东西了?”

他点点头。他削瘦,面色苍白,稀稀的胡子长出来了,阳光一照,金黄色的。他的眼皮薄薄,鼻翼也是薄的,连嘴唇也是薄薄的,他看上去像一把薄剑,透着寒气,他穿着一袭抗老板派人送去的浅色杭纺长衫,外面罩一件黑旧缎子背心,便也像一个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了。

他的鼻翼像晴蜒翅膀颤抖起来,在空气中捕捉什么。他眼中的亮点一闪即逝,他的声音很轻,像蒙着天鹅绒,很好听。

他答非所问:“开茶庄的?”

她有些惊异:“你家也开茶庄?”

“从前给茶庄当伙计。”他使用的是一口标准徽州的口音。

林藕初一身碎花布衫,站在阳光下,一口白牙。她用那好看的白牙红唇说话,她说:“我家从前卖藕粉,现在我要吃茶叶饭了。”

吴茶清记得他当时不再想和新娘子多说些什么,多说不好。他便问她家的男人在哪里,而她则撤撇嘴,“他呀,”她作了个抽大烟的姿势,“他喜欢这个,和他爹一样。”

她好像对他毫无顾忌:“你帮我把石灰缸搬到屋里去,正贮茶呢。”

吴茶清摇摇头:“得用火把缸烤一烤,我来。”

“我去告诉爹。”新媳妇有些喜出望外,便去禀报。一会儿,杭老板来了,开口便问:“你吃过茶叶饭?”

吴茶清用手拎起一包石灰,说:“这个不行,都吃进那么些水,还有缸,大潮。”

杭老板知道是遇见行家了,便作揖:“依先生所见?”

吴茶清伸出两个手指头:“给我两个人。”

一个月内,吴茶清烘烤了所有的石灰缸,运来最新鲜的石灰,小心地用纱布袋包成一袋袋,后场茶叶拼配精选了,就到他手里分门别类贮藏。新媳妇忙前忙后的,给他当着下手。

一个月之后的那个夜里,杭家父子,在客厅里再次会见了吴茶清。

他们一头一个,躺在烟榻上正抽大烟,见吴茶清进来,连忙欠身让座,吴茶清用手一摇,便坐在偏席。杭九斋亲自上了一杯茶,说:“吴先生,你尝尝?”

吴茶清尝了一口,皱起眉头,他没尝过这样的茶,有枣香。杭老板就很得意,说:“那是我用祁门红茶拌了红枣,吸足甜气,再筛出,重新炒制的,过了芙蓉痛,喝此道茶,最是好味觉。”

吴茶清推开了那杯红枣茶,站起身作了个揖,说:“谢救命之恩,自此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