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5页)

最后是“传代归阁”,地上铺有盛米的麻袋,杭夫人见新郎在前,新娘在后,踏着麻袋进新房里,百感交集的泪花,终于涌上了双眼,以至于门口抛掷的喜果儿,她都看不清楚了。

后来知晓杭家根底的人们说起那一天发生的事件,都觉得神秘。人们无法想象两代人婚礼的骚扰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有什么前尘孽缘,有什么因果报应,又有什么未来的预兆。总之,三十年前降临到林藕初身上的命运又再度来临了,当撮着急急慌慌扒开人群,对着正在儿子身边张罗的夫人耳语一声“云中雕打上门来”时,新娘子发现坐在她身旁的丈夫杭天醉激烈地痉挛了一下,身体就绷直了。

“人呢?”她听到丈夫问,精致的薄嘴唇便惨白下去。

“让茶清伯挡在外面了。”

“动手了吗?”杭夫人问。

“动手了。”

“茶清伯怎么样?”杭夫人几乎有些失态地问。

“云中雕被打翻了。”

杭天醉站起来,要解那绕身的大红球,脸上泛起了怨烦,说:“我去看看。”

这边就慌得母亲和下人们一连串地阻挠:“大喜的日子你疯了,不怕云中雕再把你读到湖里去?”

杭天醉接下去的行动,叫新娘子沈绿爱小吃一惊,他居然一跺脚,说:“让他砸了忘忧茶庄才好,婚也不用结了,这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吗?知道寄客不在了,拿我开刀。我这就跟他上衙门去!”

他这么捶胸顿足地低叫着,却没有移动半分。沈绿爱冷眼看着,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丈夫是个急性子,胆子却是不大的。瞧那么多人围着他的样子,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

婆婆对摄着耳语了一番,恢复了自信与平静,用目光暗示了一下喜娘,喜娘便引着新人拜家堂、拜灶司、拜见亲戚,沈绿爱“开了金口”,-一地呼之,最后是拜见公婆,沈绿爱发现编居的婆婆在微笑,额角的汗滴却冲淌下来了。

杭少爷大喜那一日,忘忧茶庄并未关门。林藕初说,成亲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做生意是店里的事情,两件事是鸡皮鸭皮不搭界的,茶清伯掌管着店里的事情,和往日一样。

上半晌还算平安,生意也做得比往日还热闹,不少小户人家上门来,买那三文钢钢一小包的茶末,顺便打探与贺喜。

快到午时,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着一身黑衣裤,裤管扎得紧紧,额头铝光瓦亮,晃着一根又粗又大的辫子,一手握着个大钢球,一手提着鸟笼,里头蹲着一只八哥,摇摇晃晃,朝羊坝头走来。他身后,跟着一群短打衣着的下人。众人见了都知道这是杭州一霸云中雕,刚从吴山顶上溜了鸟下来,吃饱喝足了没啥鸟事,正要滋生些热闹来解闷呢,便慌得都往旁边让避。

这个云中雕,在八旗中,也不过是个破落子弟罢了。因他有个哥在杭州府里做事,管着消火防灾这一摊,杭州又是个火城,故这个职位人们就不敢小觑,云中雕便也沾着点儿光。他自己生得凶猛霸道,三天两头惹是生非,久而久之,人家就怕了他,他也就纠众聚伙,越发得意起来。

立夏那一日,他被赵寄客一顿好接,大伤元气,蜗居甚久,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听说赵寄客去了日本,单留下那个杭天醉。而且,他们竟敢又吃下了他始夫的茶楼,他就抖了起来,一心要寻下机会报那一箭之仇呢。老天有眼,总算等到了杭天醉成亲的日子。

在吴山湖山一览亭,喝足了早茶也逗腻了鸟儿,云中雕云大爷带着他的噗哩,便下了山,走过大井巷,进入清河坊。

这昔日的清河坊,是个著名的闹市区,名店比比皆是。一路数过去,方裕和南北货店,富大昌烟店,孔凤春香粉店,万隆火腿店,张允升百货店,天香斋食品店,张小泉剪刀店,叶种德堂药店,翁隆盛茶店……名店竞相称誉,形成一条繁华街市。

一咬咬指着一家店堂门口高悬着的墨色青龙招牌,问:“大爷,是这里吧?”

云大爷看那迎门口的格联,一边是“三前搞翠”,一边是“陆卢经品”,便摇着手说:“不是,不是,这是翁隆盛,我们不惹他们,我们只惹那姓杭的,叫他这爿倒灶茶庄,从此在我手里熄火,也晓得我云大爷是吃荤还是吃素的。”

那一伙噗嘤,便也狐假虎威地吃喝起来,周围行人侧目而视,不敢怒也不敢言,单就等着开打。

过了清河坊,便是羊坝头。忘忧茶庄很有气派,一看就晓得,一米来高的墙角,丈把高的青砖封火墙,门楼上镶嵌金光闪闪的四个字“忘忧茶庄”,上面一抹绿色瑞草招牌,两边的描联,一边写着“精行俭德是为君子”,另一边写着“涤烦疗渴所谓茶奔”。

茶庄紧邻一座门楼,此时张灯结彩,喜庆锣鼓,人来人往。云中雕指着这边迎门,说:“就是这里了。”

刚说完这话,便有几个小噗暧张牙舞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要去摘那棵联,周围便有行人迅速围聚,等着看个究竟。

云大爷把手那么一摆,说:“先进去瞧瞧,看哪里不顺眼,再收拾他们。”

一拨子人,哈三喝四的,就那么进了厅堂,以为就如同到了吴山顶上赶庙会。谁知跨进了门,便一个个噎了嗓音,手脚小心,不敢忘乎所以起来。

原来忘忧茶庄的店堂又高又大又深,左边是柜台,足有半人多高,上好的樟木料,用清漆罩了。柜台后面橱窗,各色贮茶瓶罐,有锡瓶、青龙瓷罐、景德镇的粉彩瓷罐,还有种种式样的洋铁茶罐,专门从上海定制而来的,一个个擦拭得纤尘不染。柜台后面伙计,个个又干净得像那瓷罐子似的,穿着青布长衫,轻手轻脚,连笑容都是轻的了。

店堂右面一大块空地,便辟为客堂了。周围墙上,用红木镶的镜框里贴着名人字画。有金冬心的梅,郑板桥的竹,其中还有几幅,画的是紫砂壶与野菊花,署名九斋,正是过世的店主人自己的杰作。靠墙沿一溜,摆着红木雕花太师椅和茶几,那太师椅的靠背上,浮刻着各式的茶壶形样。两个墙角处又有花架,上面两大盆常绿灌木,仔细看了才恍然大悟,竟是茶蓬。长得新绿一片时,也是一番光景。虽然此刻已经入冬,但一团新绿,依旧分外精神。

最叫人们赞叹不绝的是客堂中央那一方花梨木镶嵌的白色大理石茶台,足有三张八仙桌那么大,稳稳安放在花砖地上,真气派!

哆哆们也不用人招呼,一个个就先在太师椅上坐下歇息了,只拿眼睛嚼着云大爷,看云大爷挑不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