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5页)

女人似乎被这一次的失败彻底击垮了。她呆了一会儿,翻身下来,侧身,背对着了丈夫,一动也不动。杭天醉却彻底地醒了过来,尴尴尬尬地想,这是怎么搞的,莫不是我真不像个男人了!这么想着,半躺下身子,对着帐顶,便发起果来。

他发现他又在想念他的朋友赵寄客了。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难得倒他的。他看看身边那团黑郁郁的隆起的肉身,突发奇想,要是我有寄客的魄力,我定把她狠狠整治了,叫她再不敢张狂。现在,他想起女人裸着半身咄咄逼人的架势,真是又屈辱又无奈。他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抓摸着,却什么也没抓到,只留下了两手的空虚和孤独。他心里发慌,往床头柜上一伸,摸到了那只曼生壶,“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把它取了过来,捧在手里,紫砂壶慢慢地受了热气,暖了起来,他的冰凉绝望的心,也渐渐好受一些了。

茶清这一步跨出了忘忧茶庄,林藕初身上的担子,就不由得不重了。

茶业行规定,女人是不能上前店的,故而老板娘只得带着新媳妇在后场张罗。后场的任务,购茶评茶已被茶清带出去,剩下的,一是重新拼配,二是贮藏。

说是重新拼配,也不是一件简单的活。龙井茶虽说采制高级,毛茶品质就好,但重新精制再卖出去,依旧少不了复火、筛分、风选、拣剔等作业。

新媳妇沈绿爱,对这一过程,充满新奇爱好。春茶收购尚未开始,她对许多工艺程序已经有了很多了解。婆婆带她见识了仓中那许多堆积的筛子,婆婆一前一后地平面磨墨一样转动筛子,在上面放了一把毛茶。毛茶在筛上平面旋转着,有的就落下了。婆婆问她什么留下,什么又落下了。

沈绿爱认真看了,说:“长的留下,短的落下了。”

婆婆又换了把筛子,一上一下地抖,又问她什么留着,什么落下。

沈绿爱说:“那粗的留着,细的落下了。”

婆婆说:“记着,通过筛选后,上面的茶叶叫本身茶,下面细小的,叫下身茶,还有这些不合规格的粗大的头子茶,叫圆身茶。这三种茶,要分三种分别精制,然后再重新拼配。”

“这么繁杂啊。”媳妇惊叹。

“茶叶这碗饭,哪里是那么好吃的?”婆婆告诫着媳妇,“我从三家村抬来时,公公说,茶业学到老,名称记不了。你想想,一辈子都记不了茶的名呢,多少事情要做啊!”

夜里梳洗完毕,坐在椅上,新娘子沈绿爱,再也没有兴趣和丈夫做那徒劳无功的努力了,把那一腔的激情,全部转移到了茶上。

她一边看着那些前人留下的关于制茶的木刻书,一边问着无事忙的丈夫:“天醉,咱们家里的龙井,为啥购来后要先放在旧竹木器里?”

杭天醉在院里堆着一大堆石砖,正一五一十地检查观看,还用刷子就着东洋进口的肥皂,细细擦洗着,说:“这是什么问话?新竹木器时间长了便旧,哪里有年年买了新的贮茶。”

“不对,”沈绿爱批驳他,“你看,祖宗这里说了,茶性易染,新竹木器有异味,所以必得用旧器,你连这个也不晓得吗?”

杭天醉从木盆里抽出两只湿淋淋的手,生气地看着他那个逞强好胜的媳妇,可是他不敢公开训斥她。她在床上,已经用绝对优势把他打得不战而败,落花流水。他每时每刻都好像听到她在说:“你还欠着我呢。”

可是他又不甘心这样被抢白了去,便伸出两只手,对女人说:“没看我忙着,给我卷一卷袖口。”

女人从藤椅上站起,把书扔在桌上,手脚麻利地给丈夫卷着袖口,像是在给儿子忙活,口里还怨道:“你这是干什么,挖那么多灶砖,今日厨房里烧火的杨妈说你把灶都要挖塌了,又不知走火入魔迷上什么了。”

“你们都知道什么,妇道人家!”杭天醉一听有人攻击他的宝贝,便奋起还击道,“这灶砖,几十年火里炼的,早就成精了,书上叫伏龙肝。镇在水里,苍蝇蚊子不敢再去。茶楼开张,辛辛苦苦虎跑龙井汲得水来,正要靠这伏龙肝来保佑呢!”

沈绿爱撇撇嘴,打个哈欠,回到屋里烛下,说:“我看你也不要一步登天,怎么制茶都不晓得,就急着卖茶显派了。还是实实惠惠跟茶清伯学一手,先把底子打扎实了,再去行那些虚的吧。”

杭天醉生气地扔了刷子,吩咐下人把那些伏龙肝都收拾了,回头又对妻子说:“你这是要和我杭天醉过这一辈子呢,你可就记住了,我是求是大学堂出来的,不是铜臭气十足的商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这‘道’里,性情第一要紧,第一条便是干我心里头喜欢的事情,不像你父亲那样做丝绸生意,第一是为了钱字。”沈绿爱已经铺被上床,听了此话,大不乐意,说:“你把我爹扯上干什么?我爹挣的是大钱,为人还是正派,不钻钱眼的,这些年来,他捐出去的钱还少吗?”

杭天醉一想这倒也是。沈拂影和他一样,都是同情革命的。只是杭天醉口里叫叫罢了,沈拂影却晓得往外掏钱,比他更胜一筹。便说:“好好,刚才是我言多必失了,我给你赔不是。只是你讥笑我的伏龙肝,实在不该。你没见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记》中怎样说的: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沈绿爱见她这个书呆子丈夫又摇头晃脑掉书袋子,苦笑一声说:“有了茶没有水,固然不好,但是有了水却没有茶,这又怎么说呢,开茶庄的,总还是茶在前头吧。”

杭天醉说:“其实没茶没水都不要紧,像寄客那样身外无物,心里边充实得很,有寄托,才是真正做人。我今日得了一张画,便是水里头有寄托的,我这就给你开开眼。”

说着,杭天醉擦干净了手,小心从书橱里取出一轴画,轻轻地展开了,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竟是项圣漠的一幅琴泉图。

这个项圣漠,乃是1597-1658年间的明人,擅画山水、人物、花卉,设色明丽,风格清淡。这幅琴泉图,无怪对了杭天醉的心思,原来图的左下方是几只水缸,罐击,一架横琴,右上方则是一首题诗。杭天醉摇头晃脑地对妻子说:“这诗真是妙,我读来你听听?”

沈绿爱翻个身朝里床睡了,心里却想:要掩藏自家的怯了,便拿这些风雅事情捱时间,当我不知道你那颗胆子!

杭天醉不管,你爱听不听,我偏喜欢读。便拖长声音,像私塾老先生教的那样,一五一十吟唱起来:我将学伯夷,则无此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