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4页)

撮着拉着空车,走过他的身旁。吴丹说:“杭老板有乔迁之喜了?”

撮着吃了一惊,见是吴升,才说:“我当是谁?草帽压得那么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吴升便撒谎:“正要到茶庄去取银子,卖家只相信你flJ茶庄用印子戳的银元,路过这里,就见小茶往这个院子进来。新鲜,杭老板娶二房了?”

撮着再也不吭声了,闷着头往前面拉车,吴升心里那口恶气出不掉,是不肯罢休的,说:“撮着,你跟着你家少爷,胆子也真大,什么事情都敢做。”

撮着把头抬了起来,很诚恳地说:“吴升,你这个人,就是没有分寸不好,问东问西,问得太多了,要有祸祟的。”

吴升倒是被这个三十来岁的同行的一席话,说得问住了。他盯着撮着那副牛眼,黄的板牙,面孔瘦得刮不下半两肉来,脑后那根头发,盘在脖子上,像根烂井绳。吴升想,莫非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将来?“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他咬着牙齿,对撮着说。

“不是自家的东西,想都不要去想。”撮着继续说。

“轮不着你来教训我!”吴升咆哮了,跺起了脚。

“你要吃亏的。”撮着再一次认真地停下了车,“你这个人,要心太重了!”

吴升进了忘忧茶庄,帐房先生是个胖子,见了吴升便说:“我这里没有现钱。”

“茶清老板说好了,叫我来取的,人家只相信你们这里的银元。”吴升见了旁人,依旧是很乖巧的,尽拣一些好听的说。

“你?”

帐房从眼镜上面对他看。

“押缥的在门口等着呢。”吴升又说。

帐房说:“原来倒是准备好了的,前日被老板支走了。”

“老板的日用开销,还要到帐上来取?”吴升装作不晓得,其实却明白了,这些钱派了什么用场。

帐房说:“你这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哪里晓得大有大的难处?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最平常不过的。”

“那我们那头怎么办?老板等着银子呢!”

帐房见四周无人,才说:“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谁?”

“你去找少奶奶。”

“茶庄不是一直就由杭夫人撑着吗?”

“如今杭少爷升上来主管了。他又不是个真正在上面费心思的人。挣得不少,花得也不少。杭夫人对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茶清伯又走了,这里上上下下,我看杭少爷也就对着少奶奶心里发点怵,别的还有谁在眼里?”

那帐房因为和吴升熟了,又兼杭天醉自掌了事以来,常到帐房处随便支银元。有时,拉开了抽屉,有多少就拿多少,连数都不数。那帐房要他等一等,他便说:“等不得,有三个买主盯着金冬心那幅《寒梅图》呢,就看谁先把钱送到了。”

“那也得数一数啊!”

“不用了不用了,自家的钱还不知道怎么用?”

这么说着,人和声音,已经在外面了。

帐房正愁着没有一个人替他传话,这个帐,他是越来越没法做了。老天开眼,吴升,就给他把机会送上门来。

吴升见有机会去亲自面对少奶奶,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冲上去。

然而他毕竟年轻,没有经验,没有尝试,他不知道告密的程序是应该怎么样的。他虽然生性能察颜观色,又会弄虚作假,但毕竟是在杂役的生活圈子里,是在垫底的过程中翻些小浪花,这和大户人家富人们之间的耍心计,层次完全不一样。

吴升首先在第一条上就失败了,他连阵脚都没有稳住。重新见到少奶奶沈绿爱的第一眼,他的腿肚子就要命地发软。这种女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吴升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廊前,茶几上放着一排的玻璃杯,足足有十几只。那女人穿一身浅色绿绸衣,正用茶炉煮开了水,往那十几只杯中倒水。天光很亮,把杯子倒影照在李养色的茶几上,长长地拉出一排。那杯子却像要透明地化入天光之中去,但又因了绿色茶叶的环绕升腾而显现了轮廓。茶在杯中的冲泡起伏旋转,十足地像是一个长长绿袖的女人,在舞蹈,在呻吟,在企盼。渐渐的,那些茶一根根地竖了起来,簇簇拥拥,争先恐后挤到水面,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便屏息静气地展示绿色。那光芒,真是如日中天。但是时间很短,光阴如箭,岁月如梭,齐刷刷的,一排十几只杯中的茶,几乎同时,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入杯底。

沈绿爱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全神贯注,不动声色,屏心静气。吴升在一旁晾着,便大气也不敢透。他一点也不明白,有钱人家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但它的确是很好看的,很奇异的,而且,很香。

“说吧。”

她终于开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蒙着一层冰霜。吴升心中一惊,他一下子就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怎么说了。

“帐房先生那里取不到钱。”他慌慌张张说。

“这不关我事。”她开始拿起两杯茶,放在天光下,比较它们的色彩。

“你看哪一杯水颜色更好?”她问他。

他胡乱地看了一下,指着一杯颜色偏绿的,说:“它。”

“算你聪明,这是沸水稍凉片刻再泡的。”

“是”

“是什么?是是是,你倒说出个道理来?”

“水太烫了,泡不出好茶。”吴升说。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着他,说:“讲对了,讲对了。”她站了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做人也一样的,懂吗?”

吴升慌了起来,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

“帐房那里取不到钱。”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少奶奶有些惊讶地说。

“杭老板全支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支走了。在吴山租了房子,还养了一个女人。她叫小茶。是从我们茶行接走的。”

他想都没想,就咕嘻哈嘻地往外倒个底朝天。

“你说什么?”

“很长时间了。大家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

沈绿爱轻飘飘起来。她想她是怎么啦,怎么有一种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觉,她嘴里吐出的字,一个个像气泡,可以在天上飞。她听见她自己对自己说:“你滚开!”

吴升想,少奶奶要昏过去了。他又兴奋又恐惧,又解气又心慌,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他们睡觉,我门缝里看见了!”

然后,他便全身哆啸着往回跑。他还期待着一声惊叫,但是没有。他从假山后面看见少奶奶坐在茶几后面,两只手要去掀茶几。吴升眼睛闭上,准备听那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声。他再睁开眼睛时,却看见少奶奶坐在烟雾升腾的热茶后面,捧着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