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4页)

渺茫与空虚向他袭来,他一屁股坐在马路边得有人在注视他,一抬头,他看见了吴茶清。

“跟我回去。”老人在黑暗中说。冥冥中,他觉嘉和兄弟再次见到赵寄客,已是这一年的中秋之际了。这一年嘉和没长多少,嘉平却一个劲地往上长个子。细脖子顶个大脑袋,往哥哥身边一站,一样高了。嘉平就很得意。沈绿爱给他找了个武功老师,每日蹦蹦跳跳地舞刀弄枪,腰上系很皮带,煞是威风。

林藕初见了心理不平衡,就请了茶清,也教嘉和功夫。茶清却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教嘉和吐故纳新,运气修身,五更静坐,不教嘉和学那些花拳绣腿。

这小哥俩一静一动,倒也有趣。

杭天醉这一年和往年不一样,忙忙碌碌的应酬特别多,又在商会里兼了职务,连茶楼也不大泡了。他本来就是两头跑的,现在,在吴山圆洞门呆的时间更长了。连林藕初也有些看不下去,说:“这是怎么个名分,到底还是哪里作大?”

倒是沈绿爱拦住了,说:“妈,说他干啥,牛不吃水强接头?”

杭天醉给她解释:“我这是忙着举事呢,要杀头的。少回家,少牵连你们。”

沈绿爱一笑,说:“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杭天醉就说:“那是机密,哪里好跟你个妇道人家说?”

沈绿爱心里好笑,其实大哥早给她交了底,杭天醉除了筹款、交际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杭州当公子哥儿当出了名,和他在一起安全。

这么想着,她把一包小人衣衫给了杭天醉,说:“双胞胎也两岁了吧,这些衣裳是我给孩子准备下的,你送去给小茶。”

杭天醉不明白,沈绿爱这么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怎么转眼间变得这样通情达理了呢?他哪里晓得,沈绿爱现在活得快乐着呢。大哥在杭州开着绸庄,她常去那里,便常常见着赵寄客。赵寄客这一年来出没无常,在外面却背了三个机械专家的美名。“大有利电灯股份有限公司”专门请了他去收验进口机器,该公司有蒸汽引擎发电机组三套,锅炉两台,赵寄客是他们的座上宾。那一年,杭州人惊异地发现,大街小巷隔半里就竖一根三丈来高的木杆,上面挂拉着电线,又装上一盏路灯。沈绿爱惊奇,问:“不装油怎么就会发亮呢?”

赵寄客却说:“这不稀罕。中国人落后一百年了!”

“你不是最留心忙着你那些革命的事情吗?怎么还有心思顾及电灯呢?”

沈绿村挥挥扇子,对妹妹说:“你把你那爿茶庄顾牢便是了,造反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赵寄客说:“推翻清廷,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天下大同。就是要让国家强盛,民众幸福。将来,革命果然成功,我就去搞我的机械,在各国列强面前,国力民力均可平起平坐,谁还敢再欺侮中华。”

“寄客兄虽狂得出名,却就是这一点单纯可爱,深得中山先生赞许。盟内各派都能接受寄客兄,与兄的狂而纯分不开。”

赵寄客一笑:“绿村兄评价我狂纯,不如直说我鲁笨为好。绿村兄与陈其美乡党,我与陶成章共事,未必不知道他们之间心存芥蒂。只是绿村兄城府森严,我却襟怀坦白,恰好以此不变对万变。我俩各执一端,和平共处,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倘若一日清朝消亡,我们两个倒不知怎么相对呢!”

沈绿村一听急了,对天起誓道:“我若是这样一个小人,天地共诛之!天地共诛之!”

说得绿爱与赵寄客都大笑起来。

嘉和与嘉平的童年出游中,白云庵和接下去的观钱塘夜潮,给他们留下了永远不可琢磨透的神秘的印记。他们清楚地记得母亲提着一只烧香的篮子,里面盛满了香烛供果,过了长桥,神情严肃地下了轿,面孔因为苍白而显得目光越发深黑。母亲的异常神情影响了小哥俩的心境,爽朗的湖光山色和南山的红黄丛林又渐把他们引入佳境,一路之上,三人竟无声响。

下轿后母亲站着不动,却叫这两孩子先到月下老人词中去看看,有无熟人。嘉和正是在那次出游中,记住了词内厅柱上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嘉平不认得“眷属”和“姻缘”四个字,也不明白这副对联有什么意思,便问嘉和。嘉和指指供龛中的塑像说:“你应该问他呀!”

供龛内供了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拿根红线。嘉平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又问哥哥,老头是谁,拿根红线干什么?嘉和想了一下,说:“父亲说过,这个月亮下面的老头,拿一根绳子,拴住了一男一女,以后要让他们做夫妻的。你还小,长大就知道。我也是。我不明白,老头是见到谁就拴谁的吗?”他们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脖子。

这些关于大人们的话题,不能引起嘉平的兴趣了,他不想看庙中那些玩意儿,跳跳蹦蹦地就跑了出去,可是刚跑出门外,便又喜出望外地站住了。他看见了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马,正从白云庵走来的赵伯伯。

赵寄客往词庙里进去的时候,沈绿爱刚刚求得一则得之,舍则失之。

赵寄客轻声说:“怎么你也信这个?”

“命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妄听之。”

“弟妹算的是什么命?”签,曰:求沈绿爱轻声说:“我是在算革命呢!算一算你们是否成功?”

赵寄客觉得可笑,说:“这里是专司男女情爱的,不算革命。”

“情爱与革命,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差不多的,不信你算算看!”

赵寄客见沈绿爱那么认真,便也求了一签,此签写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赵寄客的脸色就变了。说:“莫非义举,只有一半把握?”

沈绿爱见赵寄客也认了真,便笑着说:“一二不过三,我再来一次。”

这一次,沈绿爱求得一签,使赵寄客信心大增。签上写着:“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归。”

赵寄客说:“这是说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血洒江湖,不信平生志愿不能实现。”

正说着,沈绿爱悄悄把枪从篮子底下取出要塞给赵寄客,恰好给一头撞进来的嘉和看见。嘉和一下子愣住了,半张着嘴。他看见赵先生和妈向他射来的疑虑的警惕的目光,失声便说:“我不会和人家说的!我不会和人家说的!”

沈绿爱走过来,搂住这小小少年的肩头,说:“嘉和不晓得要比嘉平懂事多少。赵先生今日和你爹要带了我们去盐官看潮呢,今日不是八月十七吗?”正说着,嘉平也跑了进来,说:“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