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当兵的却不耐烦了。一把把摄着按在地上,另一人明晃晃的大剪刀就上来了,吓得撮着大叫:“我不剪!我不剪!”话音刚落,头一轻,他晓得,头发已经没有了。当兵的一拉,脖子上的辫子滑了两个圈,辫梢最后毛刺刺地刺了头发的主人一下,然后,便扬长而去,物以类聚,入了那只辫子筐。

撮着趴在地上,抱头痛哭,有生以来,他还没有那么哭过。他哭着想着,想着哭着——我怎么站起来往城里走呢?我怎么进杭家忘忧楼的门呢?我没有了辫子,以后还怎么做人呢?

当兵的,显然也被他哭得不耐烦了,一把拎起他,便把他揉进城门,顺手在他头上压了顶破草帽,说:“别哭了,再哭就是奸细!”

撮着也不晓得对奸细会怎么处置,但破帽遮颜,他终于可以过闹市了。便挑着年糕担,擦着中年男人的泪水,躲避着人群,羞涩地朝羊坝头走去。

忘忧茶庄此时已经乱了套,上了排门,生意也不做了。林藕初早上起来,到天醉的院子去一看,地上又是席子又是炉子,正门敞开着,地上拖着深深痕迹,花花草草的东歪西倒,竟像是被打劫过一般。林藕初急了,跑进了房间,看看倒是没少什么,只是夹墙的门被打开了。再回过头,吓一跳,一个男人,东洋人的模样,靠在客厅那张美人榻上,竟睡着了。

林藕初跑到院子里,才叫了儿子媳妇两声,便见小茶拖着鞋跟披头散发从厢房里冲了出来。林藕初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不高兴,问:“日头都一丈高了,家里人都哪里去了?”

小茶说:“都革命去了。折腾了一夜呢,孩子们才睡下。”

“那屋里的男人是谁?”林藕初问,“怎么跑到你男人屋里去了?”

小茶一按额头:“是羽田先生吧?少爷的朋友。昨日带了女儿来拜访,外面就打起来了,出不去。”

“天醉现在哪里?”

“说是被接到舅爷珠宝巷去了。”

林藕初急得乱转,正不知如何是好,羽田却又一头撞了出来,嘴里说着:“打搅了打搅了,万分抱歉,万分抱歉。”

小茶说:“羽田先生,也不知外面乱成怎么样了,我们女人又不敢出去。”

“我去,我去!”他掉头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鞠九十度的大躬,“叶子,暂时就托付给您了。”

“叶子是谁?”林藕初问。

“鄙人的女儿。”

“你放心去吧,”林藕初倒也热情,“有我们照应,你女儿没关系的。”

羽田刚走,从圆洞门外又进来三个人,小茶暗暗地吃了一惊。原来,那个拉推着撮着的,正是吴升。前面捻着山羊胡子的,则是茶清伯。

林藕初问:“你们三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外面怎么样了,你看我们这个家,兵荒马乱的,儿子也不在,媳妇也不在,统统都去革命了!这是个什么世道?”

话音刚落,撮着扔了草帽,哭倒在夫人脚下:“夫人,我这副样子,没脸见你了!”

大家这才看清楚,撮着一头乱发,齐根剪掉。剪得又不整齐,的确又滑稽又难看。小茶抿住嘴,忍不住要笑,死死地才忍住。

茶清缓缓地说:“不太放心,到府上来看看,吴升要陪我。巡抚署,一把火烧光了。刚刚去看过,巡抚增温,逃到后山,刚刚抓牢,关在福建会馆。走到门口,曙,我就见撮着蹲在墙脚边,不肯进来。说是没脸皮,呆——徒!”

茶清说到这里,对小茶说:“去,拿把剪刀!”

林藕初问:“你也剪辫子?”

茶清一笑:“跑到这里来革命了,我这个老发鲜!”他少有地幽默了一下。

他反过手去,一刀剪了头发,四下看一看,出其不意朝夫人扔了过去,“夫人处置了吧。”

林藕初握着那根花白辫子,眼泪在眼眶中转:“茶清,我是现世报了,你看看这还是不是一户人家?妇道人家不守妇道,到外面胡天黑地地闯?还有天醉,这么大一爿茶庄,他是老板,平常不管也罢了,这种要紧时光也不管,还晓不晓得这条性命在不在呢!”

小茶一听这话,立刻吓得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没哭几声,被夫人喝住:“你嚎什么丧?本事一点没有,只晓得哭!”

茶清皱了皱眉头,对小茶说:“孩子管牢,其他事情有我。”

茶清要去珠宝巷打探杭天醉的消息,吴升也要跟着一块儿去。茶清对摄着交代了一应事务,林藕初说:“你放心好了,我会照应好的。”茶清叹口气,说:“你啊,最最要硬气,最叫人不放心。”

林藕初听了他这样说话,心里感动,又要哭,说:“外头多长只眼睛,子弹飞来飞去,吴升,你跟紧点”“有数的。”吴升说。

“见着这对冤家,叫他们快快回来!”

林藕初千叮咛万叮咛,就是没有想到着回来。茶清伯走路快。“茶清会走着出去,抬着回来。”

杭天醉被困在了总司令部,没完没了地起草文件,书写公告,写传单,写标语,困了就打个吨,醒过来再继续干,没人拉他去开什么紧急会议,连赵寄客要去上海见汤寿潜也没和他商量。他自己也搞不清在这里忙了多久,过了一夜还是两夜,还是根本就没过。赵寄容回来,二话不说,端起那只曼生壶,就咕喀咕嘻地一长口,然后拍拍杭天醉的脑袋说:“到底剪掉了。”

杭天醉也拍拍他的头,说:“彼此彼此。只是小心旗营还没攻下,这次革命若不成功,你那辫子,岂不又剪早了?”

赵寄客用拳头一捶桌子,说:“我带一个炮队上城隍山,对着将军署一阵轰,看他们投不投降?”

正这么说着,有人来报,说门口有人找杭天醉。杭天醉倒是觉得新鲜,这种时候,还有人找?正纳闷着,吴升打头,吴茶清跟着进来了。

赵、杭二人,均为晚辈,见着茶清,白发苍苍一个老人,也剪了辫子,且闯进了革命大本营,都吃惊地站了起来,说:“茶清伯,这么危险,你怎么也来了?家里出事了?”

“你娘不放心你,在屋里头哭,说是你被官府打死了。我说,哪里有那么便当的死法,你要不放心,我去看看,打探一下,便是。”

“我总不能撇下茶清伯一个人,外头乱得很,还有人抢米店呢I”吴升说。

“怕什么?大不了再来一次太平天国,长毛造反!”

人们这才想起来,茶清伯是太平天国的老英雄了。杭天醉从小在茶清膝下长大,还从未见过茶清伯有今天这样的兴奋,一双寿眉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人倒是瘦,但腰板笔挺,神清气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