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5页)

小茶过了烟痛,胆气也就上来了,说:“你这是跟谁说话?你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有像你那样当娘的吗?”嘉和怒吼起来。

小茶吓了一跳,借了,然后便哭了起来,说:“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生个儿子都不叫妈啊……”

杭天醉烟痛足了,坐起来,说:“我看看……”

不看犹可,一看来气,伸出一脚,把嘉乔踢出老远。这一脚真踢痛了,嘉乔哭着往他妈怀里扎,小茶和他立刻就哭着抱成一团。

杭天醉这才问大儿子干什么来了。听说沈绿村让他过去商议明年去美国送茶叶的事情,听也不要听:“美国有鸦片吗?不去!”

儿子固执地站着,不肯走。天醉生气地说:“还不快回去告诉你大舅,就说我不想见他。”

儿子还是不动。

父亲说:“一会儿天黑,小心人贩子拐了你去。”

儿子突然直直地跪了下来,说:“爹,我求你回去。”

杭天醉吃了一惊,拉起了儿子。心绪茫然,眼泪却流了下来,说:“儿子,别学你爹的样,爹是完了。”

嘉和看着这个尘污满室的烟熏火烤的房子,一跺脚,抱着嘉草就走出了圆洞门。

小茶一见嘉草被嘉和抱走了,这才着了急,大叫着:“天醉,天醉,你还不快追,你就回去一趟吧……”

嘉乔见大人大喊大叫,更害怕了,大哭大叫起来,抱着小茶的一双脚,缠着不让他妈走。杭天醉看着这大人哭小人叫乱成一团的样子,这才懒懒地套上了鞋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了。

使杭天醉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不喜欢见的沈绿村,却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日本友人羽田。

同样是一个初冬的浓暮时分,羽田这一次却穿得完全欧化了。西服、领带,还留起了漂亮的仁丹胡子,头发抹得光光的,亮可鉴人,与面如焦土的杭天醉一比,年轻得多的杭天醉竟然还老出了一截。羽田见了老朋友突然这副模样,吃了一惊,他立刻就明白了,杭天醉染上了恶习。

倒还是杭天醉见了老朋友,十分高兴,而且吸足了痛,他现在也能够抵挡一阵了。所以眼睛又亮了起来,拉着羽田的手说:“哎呀,我的东洋老兄,你把女儿扔在这里,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光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东京什么里干家家元习茶道,莫非一个茶道,还需要花费那么些工夫。还是珠光说得好: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嘛。”

羽田恭恭敬敬地坐在太师椅上,微微一笑,说:“杭先生,烧水点茶固然是平常事平常心,但最难却又在这里。人,最不容易活得平易啊。”

杭天醉心里有愧,神经就容易过敏。羽田这几句话,原来也未必有心,但听者却以为是实有所指的,不免就面带羞色起来。心里又想着不能冷场,便寻着话头说:“先生这次回中国,是否重整照相馆啊?”

这下轮到羽田面有沮丧了,说:“杭先生此言,照中国人的说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此话怎讲?”

“拱定桥日租界的情况,莫非你就一点不清楚?”

“听说是极为繁荣的。”

“岂止是极为繁荣,恐怕是过于繁荣了一些。烟馆、妓馆,都开到我照相馆头上来了。更可笑那些妓女,嫖客拉得不够,竟到我这里来勾搭,真岂有此理!”

杭天醉看着羽田先生的尴尬样子,笑了起来,说:“不过叶子也的确是需要一位新母亲的了。”

羽田摇摇头,说:“后娘养的孩子,苦哇,这个,东洋、中国都一样的。我是决计不再结婚了,这次来华,就是想把女儿接回东京,继承我的事业,从事茶道。”

杭天醉很吃惊:“叶子要走?住在这里不好吗?”

“照中国话说,叫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再说,你们也艰难哪。”

杭天醉讪讪地笑,抬起头说:“说来也是,自家孩子都带不好的人,怎么还配带别人的孩子?”

“千万别这样说。”羽田站起来点头哈腰,“无地自容的,当是我羽田。”

两个男人同时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内疚,继而满腹心事地沉默下来。婉罗及时地生起了白炭炉子,火红瓦壶黑,水响了起来,一直悄悄站在旁边的叶子,双手端上来一只黑色茶盏。天醉嗅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说:“是免毫盏啊……”

想来他们接下去不可能不浮想到数年前的那个茶与革命的夜晚,心潮有了几分起伏,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克制住了黄昏中油然而生的关于岁月和别离的伤感,再一次地悄无声息了。

嘉和与嘉平陪着叶子,坐在门口。嘉平叭喀叭喀,互击着他的三节棍,问:“叶子,你真的要走了?”

叶子点点头,一副要哭的样子。嘉和生气地指责嘉平:“你叭喀叭略地敲什么,心不烦?”

嘉平和叶子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嘉和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

“兔毫盏送给你们了。”叶子想了想,说。

“送给谁?父亲、嘉平还是我?”嘉和依旧有些生气,不悦地问。

“我们还是‘石头、剪刀、布吧’!”嘉平又要赌运气了。

嘉和站了起来,他感到失望。还有无法言传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那种实际上应该被称之为离愁别绪的忧伤。

客厅里的男人们被别离的生疏控制着了,也是为了打破这沉默吧,杭天醉问:“明年巴拿马的万国博览会,你听说了吗?”

谁知羽田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也听说了?”

“沈绿村还让我弄点好茶叶,一起上美利坚呢。”许是为了迎合羽田的话题,或者,因为残存的虚荣心依旧还会作怪,天醉竟用了这样一种口气叙述此事了。

“哎呀,那我们明年5月,就要在旧金山见面了!”羽田大喜,说,“我作为日本代表团茶道成员,也将出席这次赛会。你我二国,少不了就有一番较量呢。”羽田微笑着说,口吻在客气中透着一丝矜持。

“论武力,华人暂居贵国之后。论茶、丝,东洋人怕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天醉轻轻一挥手说。

“那倒也未必,”羽田竟有几分认真起来,“日本茶销美的数量最多,赡宫折桂,也是极有可能的。”

杭天醉一听,不知不觉中也认真起来:“万国赛会,又不是美利坚一国之会,怎能局限在美国一国间评定?我中华民国有四万万人民无不饮茶,且华茶远销欧美,产量之大,饮用之多,毋庸置疑,夺魁一事,当之无愧。”

“贵国向外售茶虽多,却以红茶为主,本国却以绿茶为本。即便贵国实有夺标之心,绿茶皇冠在日本人头上,应该是当仁不让的。”羽田的口气,开始叫杭天醉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