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4/7页)

但是嘉平压根儿没想到,他挥着帽子兴高采烈向她再见时,她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心里却一下子轻松了,而且越来越轻松,她自己也不知道,告别了那些无政府主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学说,为什么她会那么高兴。实际上,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乱哄哄地凑在一起开什么茶馆、洗什么衣服,她根本就不愿意过劳工阶级的日子,那可真的是打心眼里不曾想过。

今天夜里恰好是中秋节,她恰好进了忘忧楼府。也许是几个月飘泊的生涯吧,她觉得忘忧楼府大好了,完全是她想象中的人家。当她看见嘉和流下了眼泪,她也觉得好,她被打动了,是被他流泪的激情打动,而并非对他为之流泪的那些内容感动。然后,她也哭了。她流着眼泪走到他的身边,想安慰他几句,但嘉和却一个转身回了房,并且插上了门闩,把方西冷方小姐晾在外面。

方小姐就坐在月光下流泪,一边哭,一边动心思。哭完了,心思也动好了。方小姐就拿着她的小白手绢下了楼,哀哀怨怨地朝绿爱和寄客两个走去。

“见着嘉和了?”刚刚哭过的绿爱问。

“见着了。”

“他怎么样?”

“他正在哭呢。”

赵寄客就长叹了一口气:“嘉和呀,到底是像天醉。”

方西冷却又拉着赵寄客那只空袖口哭:“寄客伯伯,我是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我送你。”

“我回不去了,我父母说了不要我了。”

“那是气话。”

“真的,我把我们的章程都寄给他们看了。我爸来信说,我妈气得昏了过去。”

“你们都弄了些什么章程?”

“有脱离家庭关系,脱离婚姻关系,还有男女共同生活……”

“什么?”他两人都急了。

“其实一点事也没有,手都没碰过一下,我对天发誓……”

方西冷吓坏了,连忙声明。

“唉。”绿爱长叹一口气,“谁还会相信你呢……难怪你爹妈不要你了……”

“我们相信你的。”杭嘉和站在她的身后,暗哑着嗓子说。

一阵夜风吹来,老白玉兰树哗哗响,大家都朝着树梢往那山墙上看,想起当年那从墙外翻落下来的吴茶清了。

年底,绿爱这高龄的产妇生了一个女儿,那一日杭嘉和与赵寄客进了灵隐山中,把这一消息告诉杭天醉。杭天醉苦笑着说:“真乃尘缘未了,尘缘未了啊。”

问及取何名为佳,杭天醉说:“就叫寄草吧,女孩子嘛,寄养人间一场罢了。”

“你既看得那么轻,倒不如给我作了女儿。我倒是膝下无人呢。”

“一言为定。”杭天醉说。

儿子问:“爹,你还回不回去?”

天醉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那你是说,来不来这里也一个样学?”

天醉一惊,想,嘉和有慧根啊。

“回去了怎么样?不回去又怎么样?”

“回去嘛,我想专门给你辟个院子,做了你的禅院,你只在里面,做你愿意做的事情。茶庄的事情也不用你来操心,你愿意听便听,不愿意听,摇摇手就是。”

“我要是不回去呢?”

“不回去就不回去呗,只是茶庄的事情,你和妈交代了,要逐渐地交给我便是了。”

天醉捻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良久,他想他到底还是完了,他拔着自己的头发根到处逃遁,想寻找一处灵魂的避难所,却终究是不可能的。其实,即便人们不来请他,他也开始怀念那人间的烟火了。他明白自己不配做那些茶禅一味的高人。“尘缘未绝啊……”他叹息着回家了。

1911年的辛亥革命,给中国带来的究竟是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早期高涨,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政治实验的时代,还是一个军阀主义时代的开始呢?

杭嘉和比他的父辈们对这段眼花镜乱的历史更为清晰,他要在每一朵历史浪花中寻找他弟弟的身影。统观这一个历史阶段,1916年到1928年的这段时间,不过十二个年头,但是在北京的政府却变幻无穷,七个人当过总统或国家首脑,其中有一人当了两次,所以实际上等于八个首脑。又有四个短命的摄政内阁,还有一次昙花一现的皇帝复辟。共计二十四个内阁、五届议会,四部宪法,把整个中国搞得手足无措。中华大地上的子民,笼罩在深刻而普遍的破灭感中。

即便是偏安江南的浙江,也不得安静。那八个首脑中就有浙人五位,其中杭人三位。而吴山越水锦绣田园,在一片军阀混战之中,亦不能免于贫火。

从表面上看,在杭州的杭氏家族成员,都未卷入政治。杭天醉的三个儿子,一个古无音信,在地球上某些角落里跑来跑去;一个深藏不露,悉心钻研茶学;还有一个虽年少幼稚,却心狠手辣,目标集中单纯——把忘忧茶庄夺到手。

1924年9月,是一个对许多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年月。那一个月齐、卢之战爆发。直皖两系争夺上海,盘踞江苏的齐樊元与盘踞浙江的卢永祥发动战事,相持不下。盘踞福建的直系军阀孙传芳率兵由江山仙霞岭入浙,浙江的老同盟会会员、此时的警务处长夏超,里应外合,卢永祥两面受敌,被迫下台。

那一个月,对于民国纪元而言,当为十三年九月,对浙人尤其是杭人而言,它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月份。那一年赵寄客为平安汽车公司的出现和发展可谓费尽心机。汽车的技术问题尚难不倒以赵寄客们为核心的留欧留日学生,行驶路线也从开初的湖滨至岳坟,发展到了市内的官巷口、清泰街、清河坊以及环湖的钱塘门、清波门。赵寄客们没有想到的是人力车与汽车之间的矛盾,竟丝毫不下于轿夫与人力车之间的争斗。汽车的发展,站头的缩短,自然抢了人力车的许多生意,人力车夫骂汽车、砸汽车以至于罢工闹事便也在所难免。某一日木钠的撮着伯脸上笑嘻嘻,使嘉和很奇怪。撮着伯早已不拉车了,但他一生以车夫自居。撮着伯笑嘻嘻地告诉嘉和,汽车出事了。汽车开到白堤时,转弯太快,翻车了,还伤了不少人呢。嘉和生气地说伤了人你怎么还高兴呢?撮着伯认真地说:“大少爷,我们拉车的没饭吃,上吊的有好几份人家呢!”

一年多来,赵寄客就一直奔跑在汽车和黄包车之间。既要为挣扎在贫困线上求生的人力车夫开一条活路,又要为古老陈旧的中国辟一光明飞奔的前途,赵寄客竟觉得其中艰难一点也不亚于辛亥革命了。

杭天醉却在渐渐地老去了,他开始进入了宁静的失落时代。这种宁静的失落,当然,只是他自己的。他始终无法如赵寄客一般可以抛下属于自己的生活,去全身心地投人浪潮。他在岸上时站立不稳,掉入大潮中则有灭顶之灾。所以他现在开始离潮水更远了,他开始转到山的那边去了。但他依旧能听到潮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