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3/6页)

杭嘉草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显现过个性。个性是属于沈绿爱和方西冷的,她们实在可以算是二十年代的女强人,一个富有激情而另一个多有心机,她们是忘忧楼府中各具千秋的鲜花。与她们相比,嘉草和她的名字一样就属于草木之人了。如果定要把她往花上靠,她倒是有些像初冬开花的山中茶花。茶花碎小,白瓣黄蕊,细看洁净无比,清香万分。人多赏茶,鲜有赏茶花者,故群芳谱中未必有它一款。此刻她被慧眼一赏,感恩戴德之心油然而生。她朝林生的伤口上一看,轻轻地一招手,说:“你过来。”

林生便随她走了过去。

嘉草小小心心地用目光盯着他的伤手,说:“你的伤口要烂了。”

“你看出来了?”林生很吃惊。

嘉草又轻轻说:“我在红十字会里当护士呢。来,到我屋里去,我给你换药。”

嘉草和寄草这两姐妹住着一间里外套间的厢房。这会儿寄草正在客厅里热闹着,嘉草胆子就大一些,说:“小林,你叫小林吧,我听二哥这样叫你。你坐着啊,我给你洗洗伤口。我都闻出味儿来了。”

小林也不好意思,说:“一路打过来,在桐庐负的伤,子弹从这头进去,又从那头出来,没伤着骨头,痛就痛一点吧。没想到捂着就烂了呢。”

嘉草找出了一些陈茶,用开水冲进脸盆里,稍微再放一点盐,化了凉着,说:“医院里有药,明日你到我医院换药去。今日只好将就了。”说着,就用那凉了的茶水沾湿了棉花,轻轻地在小林胳膊的伤口上拭搽。

小林伤口红肿着,被这软软的手摸拭着,痛得舒服,忍不住闭上眼睛,轻轻哼了起来。

嘉草就害怕,连忙问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林生就说:“没有没有,我看你们抗家一屋子的人,就你最轻声轻气,走路说话风飘似的。”

嘉草听了,心里也高兴,说:“那还有我大哥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小林眼睫毛颤抖的神情,像大哥。

“他是男的,不算。”

嘉草脸就红了。她长那么大,还没单独和一个青年男人说那么长时间话,她又好羞,想到小林把她当一个女人看呢,心里很激动,薄薄的胸脯都升浮起来。

嘉草的呼吸一紧张,林生的呼吸,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便有了诡橘和暧昧。林生究竟是男人,找来找去地要找话说,便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们家到底是做茶叶生意的,于什么都和茶有关系,连治伤口也用茶水。”

嘉草见有了话说,呼吸才正常:“茶是最最清爽的东西,从古到今,都是药呢。不要说洗伤口,其他治感冒,治眼疾,胃痛,头疼,都好用茶来治的。”

“我们在战场上要消毒,没有酒精,就用烧酒,可没人用茶的。”小林说。

“打仗嘛,那是什么时候?和平时不好比的。用酒消毒,快是快,就是痛。用茶呢,慢是要慢一点,但是性子温和,就是凉飓飓的,还解痛呢。你要快,还是慢呢?”

小林看着嘉草那一头的软发,低首时挂到面颊,抚着极白的肌肤,心里就说不上地痒了起来,说:“战场上嘛,自然是越快越好。在这里,我就不想再痛了。”

嘉草抿嘴一笑,朝林生惊鸿一瞥,在她,也是自然的流露,在旁人眼里,便是干种的风情T。嘉草轻轻地走动,轻轻地来去,尽量不动声色,但效果恰恰相反。林生被杭营长的这个大妹妹,一下子就迷住了。

正就那么痴痴地呆看着,由嘉草在他胳膊上施展着仙力,只觉得一缕幽香,若有若无,吹过了他的脸,忽听门外一声“得”,跳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大叫:“好哇,原来你们两个,在这里说悄悄话呢!”

嘉草一吓,手里棉花团都掉在了地上,白了一眼,就说:“寄草,你咋呼什么?我这是给小林换药呢!”

寄草就也白着眼过来,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可以给小林哥哥换药啊,我也要换。小林哥哥,我给你换药好不好?”

嘉草脸一红,要恼:“你这是干什么,瞎闹。人家正经负了伤呢。”

“小心眼,小林哥哥,我的嘉草姐姐心眼可细了,最会生气了。”

气得嘉草直跺脚,只是没有声音:“寄草,你出去,讨厌!”

寄草见嘉草真的生气了,才说:“好好好,算我捣乱,我只跟你说一句话,妈叫你过去呢。那个什么嘉乔来了。”

嘉草嘴角一抖,说:“别又来骗我,嘉乔,恨都恨死我们了,还会来?”

“真的,我不骗你,”寄草睁大了眼睛,“就是他嘛,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嘉草一听,扔下手里的东西,说了一声“我看看去”,便跑了。

小林很奇怪,问:“嘉乔是谁?没听杭营长说起过嘛。”

“和嘉草姐姐是一对双胞胎,住在我们仇人家里,很坏很坏的。”寄草直言不讳地说。

“那不就是你小哥了吗?”小林更奇怪了。

“我才不叫他小哥呢,生出来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几回呢。”寄草这样回答了林生。

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在北伐军即将人城的前夕,便安排了他的养子嘉乔加入国民党。嘉乔说:“干爹,我不入那党,我听说杭老二入了呢!我不和他在一个党里。”

“抗老二人得,杭老三就入不得?”吴升说,“你们毕竟是一个爹生的嘛。”

“那也不入,倒不如人共产党,和杭老二的国民党争个高下。”

吴升轻轻地吸了一口从家乡送来的六安瓜片,欣喜地望着他的这个养子。多年来的调养,嘉乔已经成为他的一只最凶猛的鹰袅,一条最忠实的走狗。他对他,也可谓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家里几个子女中,唯独捧着他。大儿子吴有二十多了,已染得一身的铜钱味,心里不服,对爹说:“爹,你偏心眼,娘要活着,可不会让你那么抬举他。”爹便动用眼睛剜他一刀,说:“你这乡巴佬笨熊,眼光一尺远。你记恨他什么,他要你一根茶叶梗了吗?”

吴有说:“谁知你以后还会不会给他?”

吴升冷笑着,说:“我给过谁什么了,我谁也不给,我死了扔下这份家产,那也是你有福气捡的,不是我吴老板给的。要想发财,统统自己挣去!”

吴有听了便松了口气,晓得了两点,一是遗产迟早还得归他,二是不会给嘉乔一根针。

但他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嘉乔那么好。吴升摇摇头,对着那几个乡下黄脸婆生的儿女叹口气说:“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几个中,有哪一个比嘉乔更孝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