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0页)

同时,女王也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但如果能从一只手推断出一副躯体的模样,并由此洞悉一位伟大女王的全部禀性,她的乖戾、刚强、脆弱和恐惧,那么,对于一位坐在国家宝座上,目光犀利的贵妇而言(如果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3]的蜡像可信的话),她也必定能从一个人的头,解读出同样丰富的内容来。在她面前低垂着的头虔敬而纯真,黑发长而卷曲,暗示了一位年轻贵族笔直、健美、修长的双腿,紫罗兰色的眼睛,金子一样的心灵,忠诚且富有阳刚之气——所有这些特质,都已和这位老妇人渐行渐远,因此,她对它们也日益钟爱。她日渐衰老、疲惫,不得不屈服于时间。她的耳边总是传来大炮的轰隆声。她总是看见闪烁着寒光的毒液和长长的匕首。每当在桌旁坐下,她就听见英吉利海峡的枪声;她惧怕——那是一个诅咒吗,那是一个暗示吗?夜幕映衬下的天真、单纯,对她而言弥足珍贵。于是,就在这个夜晚,当奥兰多熟睡之际,她按照传统,在一张羊皮纸上按下了手印和图章,把一所巨大的修道院赐给了奥兰多的父亲。那座修道院,原来属于大主教,后来属于国王,而现在,属于奥兰多的父亲。

夜里,奥兰多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女王吻了他。女人的心往往敏感而复杂,也许是他的纯真,也许是他在她的嘴唇触碰到他时的惊吓,让她对这位年轻的表亲(他们有共同的血缘)念念不忘。无论如何,在敕令传来,召他去怀特霍尔宫[4]侍候女王时,他在宁静的乡村里生活还不到两年,才写了也许不到二十个悲剧、十二个历史故事和二十首十四行诗。

“来,”看着沿长廊向她迎面走来的奥兰多,女王说,“过来,我纯真的孩子!”(他身上有种安静的气息,使他看起来总是纯真无邪,即使在这个词严格来讲已经不再适用的时候,亦是如此。)

“过来!”她说。此时,她正笔直地坐在壁炉旁边。她让奥兰多站在距离她一英尺的地方,然后上下打量着他。她是在对比那天夜里所推测的和现在眼前所看见的奥兰多的模样吗?她猜得准不准?眼睛、嘴巴、鼻子、胸膛、臀部、双手——她逐一细看;她在打量的过程中,嘴角只是明显地抽动了几下;但当目光落到他的双腿上时,她禁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的外貌,完全符合一个贵族绅士的标准。但内在呢?她鹰一般的黄色眼睛,闪闪地看着他,仿佛在洞穿他的灵魂。年轻的奥兰多被她看得害羞起来,满脸通红,但这平添了他的魅力。活力、风度翩翩、浪漫、憨傻、诗意,青春——她读他,就像读书一样。紧接着,她从手指(指关节有些肿大)上摘下一枚戒指,戴到他的手指上,任命他为司库和总管;然后,为他戴上项链,代表他荣膺公职;最后,命令他跪下,把镶有宝石的嘉德勋章[5]吊袜带系到他左腿最纤细的地方。从此以后,他自然扶摇直上。女王在国内巡行之时,他总是骑马伴随在她四轮马车的旁边。她派他去苏格兰探访那里不幸的女王,这是一项令人伤感的差事。他正要出航去参加波兰战争,她又临时把他召了回来。因为她怎么忍心让他的细皮嫩肉被撕裂、让他长满卷发的头颅滚落?她把他留在身边。在英国大获全胜的时候,伦敦塔上连连鸣枪庆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烟灰,呛得人直打喷嚏;窗下不断回响着平民们高呼万岁的声音,她把他拉到女仆们为她垫的软垫上(她太疲惫、太老了),把他的脸埋到自己穿着的一大堆令人惊异的衣服里——她已经一个月没有换衣服了——这唤起了他儿时的记忆,他想,这味道闻起来完全就像他家里母亲储藏皮衣的老橱柜。他站起来,刚才的拥抱差点没让他窒息。“这,”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我的胜利!”——正好这个时候,一枚火箭呼鸣着飞到了空中,把她的脸颊染成了猩红色。

那位老妇人宠爱他。据说,女王——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目了然——虽然没有安规办事,但还是为他筹划了一个雄心勃勃的锦绣前程。她赐予他土地和房产。他将成为她老年时的儿子;成为搀扶她病弱之躯的臂膀;成为她无力之时依靠其上的橡树。她穿着又硬又僵的锦缎,笔直地坐在炉火旁——虽然炉火很旺,但她一点也没感到温暖——用嘶哑的声音说出这些承诺,以及一些盛气凌人而又温柔古怪的话(他们这时在里士满)。

与此同时,漫长的冬季还在继续。庄园里所有树都结满了霜,河水流淌得很慢。有一天,地上大雪覆盖,镶着木板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影影幢幢,园子里传来牡鹿的叫声;她透过镜子(她因为害怕密探,所以总是把一面镜子放在身边),看到门外(她因为害怕刺杀者,所以总是把门开着),有一个少年——是不是奥兰多呢?——正在亲吻一个姑娘——那个无耻的小贱人是谁?她猛地举起自己的金柄宝剑,恨恨地砍向镜子。镜子哐啷一声,碎了一地;人们急忙跑来,把她扶起到她专用的座椅上;从那之后,她深受打击,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常常哀叹男人的轻薄无常。

这也许是奥兰多的错;但是,不管怎样,难道我们要去谴责奥兰多吗?那是伊丽莎白时代;那时的道德观念和我们现在的不一样;他们的诗人、气候、甚至连蔬菜,也和我们现在大不相同。一切都变了。就说天气吧,我们可以相信,那时的夏暑、冬寒和我们现在完全两样。那时的白天温暖而明媚,与黑夜,就像土地和水一样截然分明。那时的夕阳更加红艳火热;那时的黎明更加明亮清新。他们从没见过我们那朦胧的拂晓和延沓的黄昏。雨要么倾盆而下,要么一滴不降。太阳要么耀眼明亮,要么黑暗隐匿。他们的诗人,就像他们素来习惯的那样,把这一切都转译到精神领域;他们讴歌玫瑰花的凋谢和花瓣的零落。他们吟唱时光短暂;岁月流逝,转眼间人们就长眠于地下,从此无声无息。至于说用暖房或温室来延长或保存新鲜石竹花和玫瑰花的寿命,他们想都没想过。对于我们这个充满怀疑、错综复杂、含混不清、日益衰弱的时代,他们从未耳闻。一切都是激烈而短暂的。花开花谢,日出日落,爱人相爱和分离,并且诗人在诗歌中抒写什么,年轻人们就把什么转变为现实。姑娘们犹如玫瑰,她们的青春年华也短暂如花。必须在夜幕降临前将她们采摘。白昼短暂,白昼就是一切。因此,如果奥兰多按照当时的社会风尚、诗人乃至时代精神本身的诱导,在窗台上——哪怕当时地上有雪而女王又在走廊里警惕地监视着——采撷他的玫瑰花,我们又怎么能谴责他呢?他年轻,孩子气;他只是在做本能驱使他去做的事情。至于那个姑娘是谁,我们和伊丽莎白女王一样不得而知。她也许叫多丽丝、克洛丽思、迪莉娅或者戴安娜,因为他将这些名字都写进了诗歌。同样,她可能是一名入宫侍奉的贵族小姐,也可能是个女仆。因为奥兰多的品味很广泛;他不仅仅喜欢庭院中的花朵;野花甚至杂草也常常让他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