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0页)

于是,他举起蜡烛,借着光把那些骨骸摆放整齐,因为他虽然生性浪漫而爱幻想,但做事却异常井井有条,地上掉了个线团都会让他受不了,更不要说是祖先的骸骨了。他又恢复了那种古怪悒郁的情绪状态。他慢慢地走回画廊,在画像中寻找着什么;这种状态直到他看到一幅不知名画家画的荷兰雪景图并痛切地哭泣起来才告一段落。这时,对他而言,生命似乎不再值得继续。他忘掉了祖先们的骸骨,忘记了生命建立在死亡之上的思考。他站在那儿,不停地啜泣,全身颤抖。一切皆因对一个女人的渴望,这个女人穿着俄式裤子,眼梢斜飞,樱唇微翘,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她已经走了。她已经离开了他。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因此,他啜泣着,摸索着路走回他的房子。格里姆斯迪奇太太看到窗户里的灯光,于是从唇边移开酒杯说:赞美上帝,主人平安地回到了自己房间。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担心他会被人暗中谋害。

奥兰多拉了一把椅子到书桌前,然后坐下并打开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著作,开始研读其中最长、最不可思议的一段奇谈怪论。

虽然这些事情不值得笔者大肆渲染,但它们可以帮助读者从零星的暗示中,拼贴出一个人物的家世和现状来,使之栩栩如生。读者能够从笔者的窃窃私语中听到鲜活的声音,往往笔者还一语未发,他们就已能猜想出他的模样,而且,无需任何引导,就能确切地知道他的想法。笔者的目的受众正是这样的读者。对这样的一个读者来说,奥兰多的性格明显由多种奇特的气质混合而成。他忧郁、慵懒、冲动,喜欢独处,更不用说我们第一章开篇就提到过的那些细微的怪异性情。当时,他冲向那个黑人的骷髅头,挥剑把它砍了下来,然后却又颇有骑士风范地把它捡起来重新挂在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并且接着就拿了本书临窗而读。奥兰多从小就热爱阅读。在他小时候,男仆时不时会发现他半夜还在读书,而且,如果他们拿走了蜡烛,他就养萤火虫来照明,而如果他们拿走了萤火虫,他就会用火绒来代替,差点把房子都烧掉。简而言之,他是一位染上了文学病的贵族。其他的说起来很复杂,还是留给小说家去说明白吧。在他那个时代,和他同一个阶层的很多人都没有染上这种病,因此,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奔跑、骑马和求爱。但有些人从小就感染了一种据说是从希腊和意大利飘来的细菌,这种细菌滋生于日光兰的花粉,有致命性。感染了这种细菌的人,抬起手来打出去时手臂会颤抖,寻找猎物时视线会模糊,表达爱意时说话会结巴。而这种病的致命之处在于,它会使人产生幻觉并将之当作真实。因此,尽管奥兰多拥有命运赐予的一切,衣食住行等一切用度应有尽有,但是一旦他翻开一本书,就会把自己所拥有的全部财富忘得一干二净:占地九英亩[13]的石砌大宅消失了,一百五十个仆人不见了,八十匹坐骑没有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清点完毕的地毯、沙发、服饰、瓷器、盘子、调味瓶、火锅和其他多是用金箔做成的不动产,一切的一切,都如海雾般蒸发得无影无踪。就这样,奥兰多坐在那里读书,孑然一身,别无其他。

如今,孤独的奥兰多的病情恶化得很迅速。他常常连续阅读六个小时,直到深夜。当仆人们来请求屠宰牲口或收割麦子的指示时,他会把书摊到一边,就像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一样。这太糟糕了,训鹰师豪尔、男仆吉尔斯、管家格里姆斯迪奇太太,还有牧师杜普先生都感到非常伤心。他们说,这么好的一位绅士根本不需要书。他们还说,应该让他把书给那些瘫痪和垂死的人。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因为,这种阅读病一旦侵入,就会削弱人体机能,使人很容易成为笔墨之中潜藏着的另一灾祸的牺牲品。这位可怜的人开始写作了。对于那些住在破房子里,全部财产不过是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的人来说,写作是不智之举——但还好,因为他毕竟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失去——而对于一个不愁吃穿用度,一切应有尽有的富人而言,写书就是一件极端悲惨的事情。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写书的念头犹如滚烫的熨斗和咬人的虫子般折磨得他体无完肤。他愿意倾尽所有(这正是那种细菌的可怕之处),只为写出一本传世之作。然而,即使是秘鲁的全部金矿,也无法为他买来哪怕一句妙语。因此,他终日搜肠刮肚,面壁枯坐,以至于精力消耗过度,积劳成疾。在人们眼中,他处于何种状态已无关紧要。他已经走进死亡之门,看见地狱之火。

幸好奥兰多体格强健,那种击垮过他的许多同龄人的疾病(病因如上所述)一直没有击垮他。但后面的故事会让我们了解到,他也受害不浅。读了一个多小时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著作后——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只听得见牡鹿的鸣叫声和守夜人的喊叫声——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银钥匙,打开了一个嵌入式大橱柜的柜门。橱柜里面有五十个柏木抽屉,每一个抽屉上都贴着一张奥兰多写的字迹工整的字条。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打开哪一个抽屉才好。其中一个抽屉上写着“埃阿斯之死”,另一个写着“皮拉姆斯的诞生”,还有一个写着“奥里斯的伊菲琴尼亚”,还有“奥德修斯的归来”、“希波吕托斯之死”、“梅利埃格”[14]等等。事实上,全部抽屉上写着的都是身处逆境的神话人物的名字。每个抽屉里都放着许多奥兰多自己写的作品。其实,奥兰多的病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奥兰多对纸张笔墨的渴求远甚于其他孩子对苹果和糖果的渴求。他常常在谈话和游戏的中途悄悄溜走,躲到窗帘背后,或藏在牧师的小房间里,又或藏到他母亲卧室后面那个地板破洞、鸟粪臭味熏天的橱柜里,一手端着墨水瓶,一手握着鹅毛笔,在膝盖上摊开的一卷纸上写作。就这样,他在二十五岁之前就用散文体或韵文体创作了四十七部戏剧、历史小说、爱情故事和诗歌;它们有些用法语写,有些用意大利语写,但全都是篇幅很长的浪漫主义作品。他让齐普赛街口、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的“约翰·保尔羽饰和头饰店”把其中一部印了出来。尽管他自己很喜欢这部作品,每次看都满心欢喜,但他从来没把它给别人看过,包括他的母亲,因为他知道,对贵族来说,写作已是不可饶恕的耻辱,更别说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