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于是,谁也没看见星期五那天她登上火车,也许是星期六,就是出事的那一天。人们看见的是星期日早晨的报纸,报上说她星期六晚上在孟菲斯从一家旅馆的窗台上跳了楼或者是掉下楼摔死了。房间里有个男人同她在一起。他被抓了起来,喝得醉醺醺的。他俩以假名假姓登记为夫妻。警察从她亲手写的一张纸条上发现了她的真名实姓,这是她写好又撕碎,然后抛进废纸篓的。报纸印了这纸条又报道了她的故事:盖尔·海托华牧师的妻子,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人。报道中还提到报社曾在凌晨两点打电话给她丈夫,他却说无可奉告。星期日早上人们到教堂时,院子里挤满了孟菲斯来的记者,他们正在给教堂和牧师住宅拍照。不一会儿,海托华来了。记者们设法挡住他,但他从他们中间穿过,直接走进教堂登上布道坛。一些年老的男女会众早到了教堂,既十分震惊又非常愤慨。他们最恼怒的是记者的来临而不是在孟菲斯发生的事件。可是当海托华进入教堂登上布道坛时,他们却又把记者置之脑后了。先是女人们起身退场,接着男人们也站起身来。不一会儿,教堂内走得空空的,只剩下牧师站在布道坛上,身子微微前倾,面前摊开《圣经》,双手撑在讲坛两旁,并不低下脑袋,从孟菲斯来的记者跟随他进了教堂,坐在后排长凳上。他们说,他没有注意到会众纷纷离去,茫茫然视而不见。

人们告诉拜伦,最后牧师小心翼翼地合上《圣经》,走下空荡荡的教堂,走过通道时,一眼也没觑那些记者,像会众离开时做的那样,径自走出了大门。几个摄影师在前面等着,摆好了摄影机,头部笼在黑布里等待拍照。牧师显然早料到了这个,他一出门便举起一本打开的赞美诗集挡住面孔。摄影师自然也料到了这一着,他们早就设好圈套。人们对拜伦说,很可能他不熟悉这一套,因而轻易地被人糊弄了。有一个摄影师把机子摆在侧面,牧师完全没注意到,或者等他注意到时已经太晚了。他挡住面孔躲过了前方的摄影机,可是第二天报上登出的照片是从侧面拍的,牧师正在跨步,举着打开的赞美诗集挡住面孔。在诗集背后,他咧开双唇,仿佛在微笑,但牙关却咬得很紧,那副面容活像旧书上画的撒旦。第二天他运回妻子的尸体并进行安葬,全镇的人都参加了葬礼。那并非真正的葬礼,他根本没有把尸体抬到教堂去,而是直接运到了墓地。他正准备亲自诵读《圣经》时,另一位牧师上前从他手里拿过《圣经》。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在他和别人离开后还留下来在那儿望着坟墓。

这之后,甚至其他教区的人都知道他的教区要求他辞职,而他却拒绝了。到了下一个星期日,许多其他教区的人来他的教堂,看会发生什么事。他走进教堂,全体会众便一齐起身往外走,只剩下牧师和从其他教区来看热闹的人。于是,他像往常那样向他们布道,带着人们早就视为亵渎神明的狂乱激情,其他教区的人听了都相信那是不折不扣的神经错乱。

他不愿辞职。长老们要求教区委员会召回他。可是丑闻之后,报上登了那些照片和文字,别的城镇也不接受他。人们都声称,这全然不是针对他本人,只是他运气不好,命中注定。于是人们干脆不上教堂,连那些一度出于好奇心来看热闹的人也不来了——他不再惹人注目,现在纯粹成了愤恨的目标。然而到了星期日,他依旧按时去教堂登上布道坛,会众一见他就起身离开,而游手好闲之徒则聚在教堂外面的街边,听他在空教堂里布道祈祷。下一个星期日,他抵达教堂时发现大门上了锁,游手好闲者看着他去推门,然后松手绝了念头,却仍然仰着面孔站在那儿,沿街围了一圈从来不上教堂的人和小孩。孩子们不明究竟,只知道出事了,都停下来看,眼睛睁得圆圆的,注视着他木呆呆地站在上锁的门前。第二天,人们听说他去找长老们,为了教会的利益永远辞去了教职。

庆幸之余全镇又觉得遗憾,正像人们有时对那些终于被迫屈服的人感到抱歉一样。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他会远走他乡,教会还为他募集了一笔钱,帮他去别处落户。可是他拒绝离开这个城镇。人们对拜伦说,得知他在后街买了一幢小住宅时(就是他迄今一直居住的那房子),人们万分惊愕,简直是惊讶胜过愤慨。于是长老们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因为他们曾经给他一笔钱让他搬迁别处,现在他挪作它用,说明他是假借了名义。他们去找他并把话明说了。他请求谅解,接着回房取出那笔钱,分毫不差,还是原先那些钞票,坚持要他们拿回去。他们拒绝了,而他也不肯说明自己是从哪儿弄到钱来买房子的。于是第二天便有人说,他曾经为妻子买过人寿保险,然后又雇人谋害了她。可是谁都清楚这是流言蜚语,就连散布的人,传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不相信那是真的。

但是他就是不愿离开这个城镇。不久后的一天,人们看见了那块他亲手制作和油漆的招牌,竖立在他的前院,于是明白他已决心留下来。他仍然雇用那个厨子,一个黑人妇女。从一开始他就雇用她。可是人们告诉拜伦,他妻子一死,人们仿佛突然意识到黑厨子是个女人,而且屋里整天就是他和这个黑女人单独相处。他妻子草草葬入坟墓,尸骨未寒,人们就开始窃窃私语了,说他逼得妻子不安分守己,最后寻了短见;因为他不是个大丈夫,没有男子气,而祸根便是那个黑女人。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原委;整个事情缺的就是这一情节。拜伦静静地听着,暗自心想,人到处都一个样。可是看来,在一个小城镇里为非作歹相当困难,保住隐私颇为不易;另一方面人们却更能假借他人名义凭空臆造,中伤他人,因为这么做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只要让那个想法,那么一个随随便便的字,散布出去潜入人心。终于有一天,厨子不再来干活了。人们听说一天晚上,有一队人草草戴上面具闯入牧师住宅,命令他把她解雇。还听说第二天那女人声称,她是主动停工不去干活的,原因是主人要求她干违背上帝和自然的事。还有一种说法,戴面具的人威胁她放弃工作,因为她是个浅色皮肤的黑人,是所谓的混血女人。据悉,城里还有那么两三个人,反对她干任何她认为是伤天害理的事,而正如一些年轻人所说,要是一件事黑鬼都觉得是伤天害理,那必定非常糟糕。总之,牧师不可能——也许没有试过——再找一个女厨子。说不定就在那天夜晚,那伙人恫吓了城里所有的黑女人。于是,他自己做饭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人们听说他雇了个黑人男厨。不用说,他这一着坏事了,当天晚上便有几个人,面具也不戴,把那黑人抓出来鞭打。第二天早晨海托华醒来,发现他书房的窗户被人砸坏,地板上有块系着字条的砖头,命令他天黑之前滚出城去,字条落款:三K党。可是他仍旧不走。第二天早上,有人在离镇子一英里左右的树林里发现了他。他被绑在树上,打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