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6页)

到了第三天,她挣脱了似睡若醒的昏迷状态,不像头两天那样,在白天与人一起的时候,要毫不松懈地摆出一副假面孔,把自己严实地掩盖起来。这一天她采取行动了。她毫不费事地找到他。那是在午饭后的清静时刻,在空荡的走廊里。他果然在那儿,什么事也没干。也许他一直跟在她后面。谁也说不准他是不是在那儿等候。所以她在那儿找到他,毫不奇怪,而他听见脚步声后便转过身来望着她,也一点儿不感到惊奇:两人面面相对,一张脸不再匀滑、白里透红,另一张却仍然严肃庄重,除了期待别无任何表示。“这下我可以把那事了啦,”他想。

“听着,”她说。说完,她停住脚步,凝视着他,仿佛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孩子等在那儿,屏息静气,一动不动。渐渐地,缓慢地,他背部的肌肉变得平板、僵硬、紧张起来,像块木板似的。“你要说出去吗?”她问。

他没回答。他相信谁都应当明白,他绝对不情愿谈起自己关于牙膏和呕吐的丑事。他没敢看她的脸,只注视着她的双手,等待惩罚。她一只手捏成拳头放在裙子口袋里,透过裙布他看见捏得很紧。他还从未被别人用拳头揍过,也没有经历过连等三天才受处罚的事。当他看见那只手从口袋伸出来时,他相信挨揍的时刻到了。然而她没揍他,那手仅在他眼皮下摊开,手心里露出闪亮的一枚银元。她的声音纤细、急切而又微弱,尽管走廊里就只有他们两人。“你用它可以买不少东西。整整一美元呢。”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从未亲眼见过一美元。他眼睁睁地看着它,渴望得到它就像渴望得到啤酒瓶上亮晶晶的盖子一样。可是他不敢相信她会给他,因为这东西要是他的,他准舍不得给她。他不明白她要他做什么事。他正等着挨一顿鞭打,然后被豁免了事。她又开口说道,急迫紧张,说得很快:“整整一元呢,看见了吗?能买许多东西哩。每天买吃的也够花一个星期。下个月说不定我还会给你一块钱。”

他站着不动也不吭气,像个泥塑木雕的大玩具:瘦小,沉静,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穿一件罩衫。他仍然惊讶不已,目瞪口呆,感到羞耻。看着那块银元,他仿佛瞧见讨厌的牙膏像条软木棍不断往外伸,叫人毛骨悚然;他整个身躯突然蜷曲起来,显得反感嫌恶极了。“我绝不要,”他说。“我永远千万不那么干了,”他心想。

这时他简直不敢望她一眼。他能感到她站在面前,听得见她说话,一声漫长而颤栗的叹气。他闪过一个念头现在该挨揍了可是她甚至没有动他,只是紧紧地抓住他,连摇都未摇他一下,仿佛她的手也不知道往下该如何行动。她的面孔靠得那么近,他能感到她的气息冲上自己的面颊。他不用抬头便知道她此刻的面孔像什么模样。“讲吧!”她说,“那你就讲出去吧!你这小黑鬼!黑杂种!”

那是第三天的事。到了第四天,她变得十分冷静,但又怒不可遏。她不再费心盘算。这以后她按照某种预见采取行动,仿佛不得安宁的白昼和不能入睡的夜晚加剧了她冷静的面具背后的恐惧和愤怒,将她的心灵与女人对邪恶的自然敏悟连在一起了。

现在她很坦然,甚至暂时也显得不着急了。现在她似乎有了周密思考和筹划的时间。她掂量着那情形,把全部注意力、心思和考虑统统集中到那个坐在锅炉房门口的看门人。这既缺乏周密的论证,也未曾细心盘算。看起来她只是往外望望而已,像坐在车内晃眼望见行人,毫无惊异地看着那个瘦弱邋遢的看门人——他正坐在积满污垢的门边的一张藤椅里,透过钢架眼镜读着摆在膝上的一本书——这个人几乎像根木桩似的,她知道他已有五年了,却从未真正把他看在眼里。走在街上,她不会认出他,从他身边经过也会视而不见,尽管他也是一个人。她的生活此刻恍若一条走廊,笔直而又简明,他就坐在这条走廊的另一端。她立即朝他走去,还没意识到开步已经踏上那条污黑的小道。

他坐在门口的一张藤椅里,一本翻开的书摆在膝头。她走近时看清是本《圣经》,她只是看了一眼,犹如瞥见他腿上有只苍蝇。“你也恨他,”她说,“一直在监视他,我看出来了,别对我否认。”他抬起头看着她的面孔,眼镜掀在眉梢。他并不老,与他目前干的这份差事不相称。他是个严峻的人,正当壮年;他应当过一种更充实更有活力的生活,可偏偏时运不济,阴差阳错,竟把一个四十五岁、具有健壮体魄和心智的人扔到了阴山背后,一个适合六十岁或六十五岁的人呆的地方。“你知道,”她说,“在别的孩子叫他黑鬼之前你就知道了。你跟他大致在同一时候来这儿的。圣诞节晚上查利在大门的台阶上发现他,在那之前的一个月,你才到这儿干活的。我说得对吧。”看门人的脸圆圆的,面皮有些松弛,极为污秽肮脏,没刮胡子,满脸胡茬。他的眼睛十分澄明,呈深灰颜色,非常冷峻却又非常狂暴。但是女人没有注意到这个,也许在她看来并不显得狂暴。于是两人在积满煤尘的门边面面相对,疯狂的目光直视着疯狂的目光,恶狠的声音与恶狠的声音相撞,但声音不高,声音平静安详,谈话简洁,活像两个密谋者在一起策划。“我观察你已经整整五年了,”她深信自己说的一点儿不假,“你就坐在这张藤椅里,一直在注视他。孩子们到户外的时候你才坐在这儿。每当他们出现,你就把椅子挪到门边,坐在你能观察到他们的地方。你注视他,听别的孩子叫他黑鬼。这就是你干的事。我知道。你来这儿就为这个,观察他,憎恨他。你做好了准备他才来的。也许就是你把他抱来扔在那边门前的台阶上。总之,你心里明白。而且我必须知道。他一旦说出去,我就会被解雇。查利说不定——会——告诉我。把真相摊出来,现在就告诉我。”

“噢,”看门人说,“我早就晓得他会在那儿抓住你们的,当上帝惩诫的时机到来。我早晓得。我知道谁叫他藏在那儿的,一个征兆,一个对淫荡的诅咒。”

“不错,他就藏在帘子背后。离得像你这样近。你现在给我讲清楚。你瞧他的时候我看清了你的眼神。我一直在注意你,整整五个年头了。”“我知道,”他说,“我明白啥叫邪恶。难道不是我让邪恶站起来在上帝的世界里行走?我让它像浊气一样游动在上帝面前。上帝绝不阻止它从小娃儿嘴里说出来。你听见过他们叫喊的。我从来没教他们那样喊,叫他本来该叫的名字,该受诅咒的名字。我从来没对他们说过。他们早就晓得。有人告诉了他们,可不是我。我只是等待,等待上帝选择好时机,当他认为该向他的众生世界揭露邪恶的时候。现在时候到了。这是一个征兆,再次表现在女人的淫荡犯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