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5页)

他俩站在那儿。“你是说,你说不清楚还是不愿讲?”孩子不回答。他没有埋下头,也不在看什么。“哼,要是你不知道的话,那你是个傻瓜,如果你不肯讲,那你在耍无赖。你是不是去和女人胡闹了?”

“没有,”小孩说。大人瞧着他。他说话时带着沉思的语气。

“你从没对我撒过谎,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你撒没撒谎。”他看着孩子,看着他滞然不动的侧面。“跟谁斗架的?”

“不止一个。”

“噢,”大人说,“你狠狠地揍了他们,对不对?”

“不知道。我想是的。”

“噢,”大人说,“去洗洗。晚饭做好了。”

当晚上床时,他已下定决心逃走。他感到自己像只山鹰:结实,有能耐,有潜力,无可悔恨,坚强不屈。但是这念头被放过了,尽管当时他还不明白;正如一只山鹰,不仅周围的环境,而且他自己的躯体都仍然像牢笼般地束缚着他。

麦克依琴不见那头小母牛实际上还不到两天,便发现牲口棚里藏着一套新衣服;仔细看过之后他明白这套衣服从未穿过。他在午前就已发现这套衣服,但他对此只字不提。当天傍晚,他走进牲口棚,乔正在那儿挤奶。他坐在一只矮凳上,头往下埋着直顶在母牛的胁腹上,现在小孩的身躯至少在高矮上和成人一样了。可是麦克依琴不明白这点。他眼里看见的还是那个孩子,五岁的孤儿,还是十二年前最末月份的那天夜晚坐在马车上的孩子,带着动物般的沉静机警、淡漠懒动的神情。“我没看见你的小母牛呢,”麦克依琴说。乔不回答。他身子俯在奶桶上面,奶汁正在咝咝地直往下注。麦克依琴站在他背后,埋头看着他。“我说呀,你那条小母牛还没回来。”

“我知道,”乔说,“我想它在小溪边。我会照料它的,它属于我。”

“噢,”麦克依琴说,并未提高嗓门,“夜里小溪边可不是价值五十美元的小母牛呆的地方。”

“那就算我的损失吧,”乔说,“它本是我的小牛儿。”

“本是?”麦克依琴说,“你刚才说本是你的小牛儿?”

乔没有抬头。奶汁在他指头间咝咝地直往桶里注。他听见麦克依琴在身后移动,但他没转过头去看,直到奶汁不再流出。然后他转过身看见麦克依琴坐在门边一块木料上。“你最好先把奶提回屋去,”他说。

乔站着,奶桶提在手里晃动,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冷静却显得固执。“我明天上午就把它找回来。”

“把奶桶提回屋去,”麦克依琴说,“我在这儿等你。”

乔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开步。他出了牲口棚朝厨房走去。他把奶桶放上桌面的当儿,麦克依琴太太恰好进来。“晚饭好了,”她说,“麦克依琴先生进屋没有?”

乔转身离开,背对着房门时才说:“他很快就进来。”他感到女人在注视他。她关切地说,用嗫嗫嚅嚅的语调:“你们赶紧洗洗吧。”

“我们马上就来。”他回牲口棚。麦克依琴太太到门边看着他走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她看得见丈夫坐在牲口棚门口。她没有呼喊,只站在那儿看他们俩遇到一起,却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你说它会到小溪边去?”麦克依琴说。

“我说过它可能去。这牧场的面积可不小。”

“噢,”麦克依琴说。两人讲话的声音都很平静。“你认为它会去哪儿?”

“不知道。我又不是头牛,咋知道它会去哪儿?”

麦克依琴站起身说:“咱们去看看。”他们俩一前一后进入牧场。小溪在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萤火虫飞舞,忽隐忽闪地出现在前面黑魆魆的树林一带。他们到了树林间的地面,草木之间长满湿软的浓密泽草,即使在白天也很难穿过。麦克依琴说:“呼唤它。”乔没有回答,站着一动不动。他俩面对面望着。

“它是我的母牛,”乔说,“你给了我的。我把它从牛囡养大,你把它给了我,就成了我的牛。”

“不错,”麦克依琴说,“我的确给了你,为了教你知道占有、拥有财产的责任,懂得拥有权,懂得拥有者在上帝默许下对自己所拥有财产的责任。为了教你获得见识,增长自己的财富。呼唤它。”

他们面对面地又站了一会儿,也许彼此都在注视对方。然后乔转身继续沿沼泽前进,麦克依琴跟着。“你干吗不唤它?”他问。乔不回答。看来,他全然不在意沼泽小溪。相反,他在观望标明房屋所在的那盏孤灯,不时扭过头去,像在不断估量离开它已有多远距离。他们走得不快,但终于到了标志着牧场尽头的篱栅。现在天全黑了。乔走到篱栅时转过身来停下。这时他望着对方,两人又一次面面相对。于是麦克依琴问道:“你把小母牛咋处置了?”

“把它卖了,”乔说。

“噢,卖了。用来买了什么东西,能问问吗?”

现在他们已经看不清彼此的面孔。他们只显出两副轮廓,差不多一般高矮,麦克依琴更壮实些罢了。在白蒙蒙的衬衣上方,麦克依琴的头颅酷似内战纪念碑上一粒大理石炮弹。“那是我的母牛,”乔说,“它要是不属于我,你干吗那样对我说呢?你干吗要给我?”

“你说得完全对。它属于你。我没有责备你卖它,要是你卖了个好价钱。就算这笔买卖你吃了亏,我也不会责备你,这在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身上是常事,虽然你本应当向年长的人请教,学点儿世故。你必须学习,像我从前做的那样。现在我要问的是,你把钱存放到哪儿去了?”乔不作声。他们面对着面。“你给了养母替你保存,对吗?”

“是的,”乔说。他的嘴一张,撒了个谎。他本不打算回答的,听见自己的嘴吐出这两个字,他大为惊讶。这时改口已来不及了。“我给了她存起来,”他说。

“噢,”麦克依琴说,叹了口气。这声叹气简直是得意扬扬,充满愉快和胜利。“然后你当然就会说,我发现藏在牲口棚顶的那套新装是你养母买的。你所能犯的每种罪过都暴露无遗了:懒惰,忘恩负义,傲慢无礼,亵渎神明。现在剩下的两桩,你又被我抓住:撒谎和好色。你要不是为了嫖女人,干吗买一套新装?”这时,他承认十二年前收养的孩子已经成人了。两人面对面站着,彼此的脚尖几乎一般齐整,他照着乔就是一拳。

乔领受了开头的两拳,也许囿于习惯,也许因为惊讶。可是他承受了,感到对方的铁拳头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击在脸上。然后他闪开一步,蹲下身,一边舔着血一边喘气。他俩再次面面相对。“你敢不敢再揍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