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7页)

“椰汁,”乔说。他的嘴吐出了这两个字,但他立即又想收回。他只有一枚硬币。他一直紧紧地捏着,还没意识到它只不过是一角钱而已。他的手捏出了汗,汗湿了钱币。他相信四周的男人正在注视他,又一次嘲笑他。他听不见笑声,不敢抬头瞧他们一眼,但深信他们在注视他,嘲笑他。那双手消失不见了。不一会儿,它们又回到眼前,把一盘食品和一杯饮料摆在他前面。这时他望了她一眼,瞧着她的面孔,问道:“馅饼多少钱?”

“馅饼一角。”她隔着柜台恰好站在他对面,一双大手放在污黑的台面上,带着疲惫的神情等在那儿。她从来没有瞧他一眼。他说:“我想不要咖啡了。”声音微弱,充满绝望。

她愣了一会儿没动。然后一只大手端起咖啡杯,手和杯一齐不见了。他埋头静坐在那儿等待。这时有人过来了,不是老板,而是雪茄橱背后的女人。她问:“啥事?”

“他不想要这杯咖啡,”女招待说。她的答话脱口而出,不像是被问题难住了,声音平淡安静。那女人的话音也平平静静。

“他不是叫了咖啡吗?”她说。

“没有,”女招待说,声音平板,却仍然不紧不慢地答上了话,“我弄错了。”

当他出门,卑贱和悔恨使他精神痛苦不堪,巴不得钻进地下,他匆匆走过雪茄橱背后那个面孔冷漠的女人,相信自己再也不会,也不可能见到她了。他不相信自己还忍心再见到她,再见到这条街,这肮脏的门口,甚至远远地瞧上一眼。没想到年纪轻太可怕了。太可怕,可怕每到星期六,他总是寻找理由、制造理由避免进城,麦克依琴在一旁观察他,没产生具体的怀疑。他以埋头苦干打发这些日子,苦得过分;麦克依琴怀疑地琢磨他的这种苦干行径,但他完全无从知道,无法推测。他有的是活儿干,于是晚上也好过了,干得筋疲力尽,再没有睡不着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消逝,绝望、悔恨和耻辱感日益淡薄。当然他并没有把它忘记,还会重温那情景。但是现在,印象不那么深刻了,像一张留声唱片,由于纹路磨平,熟悉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过了一些时候,甚至连麦克依琴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说:

“近来我一直在观察你。现在我再也不怀疑自己的眼睛,只好相信你终于开始接受上帝选定的合适赐予。可是你不要因为我夸奖了你几句就得意忘形。你还会有时间和机会(我不怀疑也有欲望)使我后悔自己说过的这些话。你会再次变得懒惰闲散。然而奖赏同惩罚一样,也是为人而设的。看见那边的一头小母牛了吗?从今天起,它就归你。请注意,别让我以后为此感到后悔。”

乔向他道谢。然后他看着那头小母牛大声说:“它属于我。”他看着母牛,脑海里却不假思索地掠过一个念头那可不是件礼物,甚至说不上是一项许诺。那是威胁心想:“我并未要求得到它。他主动给我的,我没有要求过。”我相信上帝明白,它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

过了一个月,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麦克依琴说:“我想你不喜欢再进城吧。”

“我认为再去一次也没坏处,”乔说。他衣兜里有半块钱,那是麦克依琴太太给的。他向她要一枚镍币,她却坚持要他收下半块钱。他接过来捏在手里,态度冷漠,鄙夷不屑。

“是的,没有坏处,”麦克依琴说,“你的确干得挺卖劲。但对于一个还得艰苦开拓前程的人来说,进城绝不是好习惯。”

他用不着悄悄溜去,虽然他能这样办,甚至不惜蛮干。可是,麦克依琴提供了方便。他匆匆朝那家餐馆走去。这次进门他不再犹犹豫豫。女招待不在那儿。也许他看见——注意到她不在。他在雪茄橱前站定。橱后边坐着那个女人,他把半块钱放在柜台上,说道:“我欠你五分钱。一杯咖啡的钱。我叫了馅饼和咖啡,不知道馅饼就得一毛钱。我欠你一个镍币。”他没有朝后面望。那些男人就在那儿,歪戴帽子斜叼烟卷,老板也在其中。乔等在那儿,终于听见系着脏围裙的老板讲话了,嘴里仍叼着烟。

“啥事?他要什么?”

“他说欠博比五分钱,”女人说,“他要给博比一枚镍币。”她的声音平静,老板的声音也同样平静。

“噢,天哪,”他说。乔感到整个店堂都在倾听。他不想听却听见了,不愿看却看见了。这时他朝门口走去,那半块钱还摆在柜台上,老板在后堂也能看见,因为他问:“那是干什么的?”

“他说他欠一杯咖啡钱,”女人说。

乔快走近门边了。“拿去,杰克,”老板说。乔没有停步。“把钱还他,”他说,声音平板,仍然坐着没动,烟圈儿未受行动干扰照样在他面前翻腾。“把钱还给他,”老板说,“我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但在这儿能骗得了谁。把钱还他。乡巴佬,你顶好回农场去,也许在那儿可以花五分钱玩女人。”

现在他踏上了街道,汗津津地捏着那半块钱,钱币湿漉漉地沾在他手里,感到比一块钱硬币还大。他在嘲笑声中走着,出门时就迎着笑声,那堆男人的笑声;到了街上他还被笑声推拥着前进,然后声音开始越过他,渐渐消逝,让他脚踏实地地走在地上,人行道上。他和女招待迎面相遇。她戴顶帽子,穿着暗色的衣服,正埋头疾走,起初没看见他。停下步了,她也没抬头瞧他;她早已瞧见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先前她把馅饼和咖啡摆上柜台的情形。她说:“噢,你专门回来还钱给我,当着他们的面,他们还取笑你。哎,真是。”

“我是怕你还得垫钱,你自己,我想——”

“嗯,你呀。别再说啦,行吗?”

他们面对面站着,却互不相视。在别人看来,他们活像两个修士在默祷的时刻巧遇在花园的小径。“我只是想,我……”

“你家住哪儿?”她问,“在乡下?噢,说吧,叫什么名字?”

“不叫麦克依琴,”他说,“叫克里斯默斯。”

“克里斯默斯?这是你的名字?克里斯默斯?哟,真怪。”

在青春期和青春期之后的那些星期六下午,他同其他四五个男孩一起去打猎捕鱼,惟有礼拜天在教堂里才能见到姑娘。她们总是同礼拜天、同教堂联系在一起。因此,他没有机会留意她们。而要那么做,他会认为是放弃对宗教的憎恨。可是,他和别的孩子在一起谈论姑娘。也许他们之中有人——比如,那天下午安排黑人姑娘到锯木棚里的那人——知道姑娘的事。那人告诉别的孩子:“她们都想干,但有时候不行。”别的孩子对此莫名其妙。他们不知道姑娘们都想干,更不明白还有她们不行的时候。他们各自想入非非,但要是承认不明白后半句就等于承认自己还未发现前半句的事实。所以那男孩谈论姑娘时他们总是侧耳倾听:“那种事每月在她们身上发生一次。”他描述自己对这种生理规仪的理解。也许他知道。总之,他谈起来绘声绘色,很能说服人。假若他只把它描述成一种生理状态,只谈他自己相信是怎么回事,别人绝不会听他的。可是他画图,画出人体,具体的情形,凭鼻子闻气味,甚至眼睛观气色,就可以发现。这使他们很动情:那短时的毫无办法的处境既令人心里痒滋滋的,又叫人垂头丧气;那光滑的妙不可言的形状里所包藏的欲望,遇上这无可回避的周期性污秽,只好甘守寂寞。这些就是那孩子的说法,其余五个男孩静静地倾听,面面相觑,满怀狐疑,神情诡谲。下一个星期六,乔没跟他们一块儿去打猎。麦克依琴以为他去了,因为猎枪不在。可是乔躲进了牲口棚,在那儿藏了整整一天。再下一个星期六,他的确去了,但独个儿一早离去,不等别的孩子来喊他。他没去打猎。他去了离家不到三英里的地方,在后半晌时分击中一头山羊。他在一条隐蔽的山沟发现一群羊,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开枪击中了一头。然后他跪下,双手浸在那奄奄一息的动物所流出的尚温的血里,全身颤栗,嘴里发干,背部高耸。过了一会儿,他才镇定下来恢复平静。他没有忘记那孩子告诉过他的话,而且真听进去了。他发现自己能够忍受血,直接浸在血里。他仿佛在说,说得不合逻辑但非常镇静好吧,原来是这样。但是我可别这样做。别在我的生活中,我的爱情里这之后,三四年过去了,他已经忘掉这件事,好比当心里一旦坚信一个事实可真可假,便把它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