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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你!你领我到这儿来。该死的乡巴佬。狗娘养的!你和他都不是好东西。把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引向我——”乔并不像在专门追赶谁,手里举着椅子,面容却显得十分镇静。女人身边的人往后退,放开了她,可她仍然乱扭乱动手臂,似乎没意识到已经获得自由。

“从这儿滚开!”乔叫喊道。他挥动椅子,转了一圈,面色仍然十分冷静。他叫道:“往后站!”虽然谁也没朝他走去。人们个个都像瘫在地上的那人,一声不吭,呆着不动。这时他舞着椅子,步步退向门口。“站开!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要他的命!我对他明说过的!”他面色沉静地挥动椅子,继续往门口退。“你们谁也别动,”他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张张恍若面具的脸。然后他扔下椅子,一转身跳出门外,冲进柔和的疏影斑驳的月光。他赶上女招待,她正要钻进他俩来时乘坐的汽车。他虽然气喘吁吁,但说话却很平静,一张麻木的面孔,重浊的呼吸,只大到能发出声音而已:“回城去,我过一会儿就去那儿,我还要……”显然他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事。这时女招待忽然在车门口转过身来,照着他脸便揍;他没有动,声音也未改变:“对,就那样。过一会儿我就去那儿,一旦我——”说着转身就跑,女人还在揍他。

自然,他不知道麦克依琴套马的地方,也不敢说马就在那儿。然而,他带着有些像他养父对事物的执着自信,万无一失的判断,立即跑到了马跟前,翻身上马,勒转马头朝向大道。汽车早已开上大路。他看着尾灯渐远渐隐,消失不见。

健壮的农家老马慢跑着回家。青年灵巧地骑在马背上,身子前倾,轻松地保持着平衡,兴高采烈,快活得像浮士德122曾有过的时刻:把未来的忧虑彻底地置之度外了,终于获得自由,不拘荣辱,无法无天。马在行进中累得汗流浃背,喷出强烈的气味,带甜的硫酸味,像刮过一股无形的风。他大声叫道:“我终于这样干了!终于这样干了!我对人说过要这样干的!”

他转上小路,并不放慢速度,乘着月光直骑到住宅跟前。他原以为天色会很暗淡,事实却不然。他不停歇;现在,那条精心掩藏的绳索既是他逝去的往昔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他的光荣和希望的象征。十三年来被他视为敌人之一的衰老老太婆,此刻已经醒来,正等着他。她和麦克依琴的卧室里还亮着灯光,她站在门口,一条披巾罩在睡衣上。她问了一声:“乔?”他迅速走过门廊,那副面孔就跟椅子劈去时麦克依琴看见的一个样。也许她还没看清楚。“咋回事?”她问,“爹骑马走了,我听见……”这时她看清了他的面孔,但已来不及往后退。他没有揍她,用手轻轻地掀了一下她的胳膊,行色匆忙,要她让开路,别挡在门口。他把她掀过一旁像伸手掀开门帘一样。

“他在舞场上,”他说,“让开,老太婆。”她转开身,身子往后一靠,一只手抓住披巾,另一只手支在门上,眼看着他走过房间,开始跑上楼梯,径自到他住的顶楼去。他不停步地扭头瞧了一眼。借着灯光她看清了他咧嘴露齿的笑容。“在舞场上,听见了吗?不过,他可不是在跳舞。”他回过头来朝着灯光大笑,扭回头后仍笑个不止,一面直往楼梯上跑,跑着跑着没入黑暗,从头往下渐渐消失,像是头冲在前面跑着笑着,一头扎进了一个可以抹掉他身影的去处,像一幅粉笔画从黑板上被抹去。

她跟在后面,费力地爬着楼梯。他走过她身边时,她就开始跟去,仿佛那使她丈夫离开的紧迫感像乔肩上披的一顶斗篷被带了回来,现在又由他传给了她。她步履艰难地攀登狭窄的楼梯,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扯住披巾。她不讲话,也不叫他,像个幽灵在乖乖地执行不在场的主人传回的命令。乔没点燃自己房里的油灯,但房里朗朗地映照着月光,即使没有月光她大概也能辨出他在干什么。她直身靠着墙壁,沿墙摸索前进,一直摸到了他的床边,在床上坐下来。这费了她一些时间,等她注视松动的木板所在的地方,他已朝床边走来,月光端直地洒在床上,她眼睁睁地见他把钱盒往床上一倒,迅速把一小堆硬币和钞票抓到手里,直往衣袋里塞。只有这时他才瞧了她一眼,见她弓着背坐在床上,一只胳膊支撑着,另一只抓住披巾。他说:“我没有问你要钱,记住这个。我不问你,因为我怕你会主动给我。我干脆自己拿。别忘了这点。”话音未完他便转身。她看着他转身走进照亮楼梯的灯光,直到他下楼。他的人影消失了,但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他迅速地回到门廊;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马蹄声;再过一会儿,马蹄声也消失了。

乔催马穿过城镇大街的时候,听见什么地方时钟正敲一点;现在老马已筋疲力尽,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喘粗气,但乔仍挥动一根大棍频频地敲打马的臀部,迫使它嘚嘚疾驰。这棍子不是一根树枝,而是一段帚柄,麦克依琴太太插在前院花圃里用来领着藤蔓向上长的。马蹄虽然不停地翻,但速度并不比一个人步行快多少,一起一落的棍子也同样慢了下来,马背上的年轻人身子前倾,似乎还不知道它已经疲惫不堪;他像是在拽着这匹快要不行的马行进,月光辉照的空荡街头,有节奏地响着马蹄缓慢空洞的声音。人和马都带上一种奇异的梦幻般的色彩,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步一步地缓缓行进在街道上,朝他惯常去等候的街角前进,也许不那么紧急,心情却同样急迫,更带年轻人的浮躁。

现在马连快步行走也困难了,腿脚僵直,呼吸既深长又费劲,简直在喘气,一次呼吸一声呻吟。棍子还在不停地落下,马行进的速度在逐渐减慢,棍子敲打的速度却在不折不扣地相应增加。但马慢到不能举步了,忽然偏斜倒向街边,乔拖它的头,揍它,但它倒在街边就不动弹了,投下斑驳的影团,头耷拉着,浑身颤抖,呼吸细得几乎像人声。然而骑马人仍然身子前倾地坐在马鞍上,一副飞奔疾驰的姿势,不住地用大棍抽打马的臀部。要不是棍子在一起一落,马还在呻吟喘气,这俨然像一座骑马雕塑,只是塑像偏离了基座而坠落在地,以一副疲惫不堪的姿态歇在静寂空荡、月影斑驳的街头。

乔下了马,走到马的头部,开始用力拉,好像使出大力气就会拉它起来再走,然后又重新跳上马背。马仍然没有动静。他这才死了心;他微微靠着马,两者都凝然不动:累垮的马和年轻人面面相对,头挨着头,活像一副雕刻的倾听姿态,一幅祈祷的情景或彼此窃窃私语的场面。然后乔举起木棍,一个劲儿地敲打不再动弹的马头,直到棍子折断。之后他继续用一节不比他的胳膊更长的断棍击打。最后,也许他意识到再打也不会给马带来痛苦,也许是他的胳膊终于打软了,才扔掉棍子,霍地转过身,大步走开。他没有回顾一下,愈走愈远,白衬衫鼓动着,渐渐地投入了月影;他远远地跑离了马倒下丧命的地方,好像这匹马从未存在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