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5页)

“当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对他讲了些什么。我相信那一场对话谁也编造不出来。我不认为她心里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或者事先计划过,因为那些话早在她生他母亲的那天晚上就为她一字一句地预备好了,而那时离现在如此久远,纵然在遗忘中再现,她也忘记了那些话语。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他立即毫无疑问地听信了她。我是说她不用顾及自己讲的话在他听来是不是可行、可能或可信。总之,那个被世人遗弃的老牧师,他的形象或者他的存在以及有关他的一切,都被说成一座圣殿,不仅官吏和暴民会感到神圣不可侵犯,无可挽回的往昔也会变得圣洁;因此无论是什么罪恶铸成了或决定了克里斯默斯的遭遇,以致最后被打入高墙铁栏的牢房,他的周围已出现即将执法的刽子手,无论如何他都可以到那儿去寻找庇护。

“而且他对她深信不疑。我想这与其说是给了他勇气不如说是给了他坚韧自持的听任自然的耐心,使他发现并利用了一个逃跑的机会:在他戴着手铐穿过拥挤的广场途中。但是,同他一起奔跑的东西太多了,步步紧随着他。不是追逐者,而是他自身:逝去的岁月,往日的行为,忽略的和承担的事情,都一齐紧跟着他,同一脚步,和着呼吸,同一心跳,共用一个心脏。她不仅不知道那三十个年头,而且不知道三十年里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直到发生那桩使他的白人血液或者黑人血液变污的事,那桩要了他性命的事。可是他总有一阵子是抱着信念在逃跑,至少是怀着希望。然而他的血不能平静,要他去拯救它。但无论是他的白人血液或黑人血液都救不了他,他只有靠自身才能解救自己。因为首先是黑人血液驱使他到黑人小木屋去。接着白人血液又把他从那儿赶出来,正像黑人血液叫他抓起手枪,而白人血液却不让他开火。催送他去牧师家的是白人血液,那是它最后一次在他体内升起,使他违背了一切理智和现实,进入了幻想的怀抱,进入了对《圣经》里说的某种东西的盲从。然后,我相信白人血液又暂时把他抛弃,只那么一秒钟,一眨眼,允许黑人血液最后升起一瞬间,使他背弃自己要求获得拯救的希望。是黑人血液以他希冀不得到任何人帮助的愿望席卷了他,使他为摆脱黑暗的丛林而狂喜,在那片丛林,他的心脏还未停止跳动,生命却已止息,死亡成了期望和圆满的实现。然后,黑人血液再次消退,正如在他一生中的所有的危急时刻,总是这样。他没有杀害牧师,只用手枪揍了他,又继续跑,钻到那张桌子后面,最后一次向黑人血液挑战,像他三十年来一直进行反抗那样。他蹲在那张被推翻的桌子背后,任他们开枪射击结果他性命,而他手里一直握着那把上膛的手枪却没有扳响。”

当时城里住着一个名叫珀西·格雷姆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岁,州国民警卫队的队长。他出生在这个城镇,除了夏季野营的日子,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他太年轻,未能参加欧战。但迟至1921年或1922年他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为此绝不饶恕父母。他父亲是个五金商人,不明白这点。他认为这孩子只是懒惰而已,很可能成为无用之徒,可实际上孩子却在经历一场可怕的悲剧——他出生太晚,但又未晚到能逃脱对那段错过的他该是个成人而不是个小孩的时间的直接了解。然而到了现在,战争的歇斯底里过去了,即使在歇斯底里中吵嚷得最厉害的人,甚至那些身受其苦、立功受奖的英雄,也开始相互侧目而视,疑惑起来。他没有人可以与之交谈,吐诉自己的衷肠。事实上,他的第一次严重的冲突正是同一位退伍老兵殴斗,当时那老兵讲了这样的话:要是有可能重新来一次,这回他愿意站在德国一边攻打法国。格雷姆立即接过话头说道:“也攻打美国?”

“要是美国照样犯傻去帮助法国的话,”老兵说。格雷姆马上揍他,可他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娃娃,个子比老兵矮。后果不言而喻,格雷姆自己心里明白。可是他甘愿挨揍,决不罢休,最后还是老兵恳求一旁的人把这个小孩拉开。他骄傲地带上了这次殴斗的伤疤,却跟他后来穿上盲目奋斗得来的军装时一样自豪。

后来,还是新的民兵条例拯救了他。他像个长期陷入泥潭、处于黑暗的人。他仿佛不仅看不见前面的路,而且知道没有任何道路可走。然后,突然柳暗花明,他的生活有了明确目标。那些虚掷的年华,在学校里被视为笨蛋,在家里被看作懒惰、愚顽和庸碌之人,这一切统统都成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看见自己的生命展现在面前,毫不复杂,无可回避,像一条空荡荡的一眼便可望穿的长廊,完全不用再费心思或另做决定,他主动挑起的重担跟他的铜肩章一样,光亮轻巧而又闪耀出尚武精神:对于勇往直前和绝对服从的精神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坚信白种人优于其他任何种族,坚信美国人优于其他任何白种人,美国的军装比任何人的军装都高等,坚信他只需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这种信念,这种特殊的荣幸。每逢有军事意义的国家节日,他总要穿上他的上尉制服来到城里闹市区。人们见到他身上佩戴着闪烁发光的射击手徽章(他是个神枪手)和徽条,昂首挺胸,严肃持重。他走在市民中间,那神气既像个好斗的武士,又像个骄傲矜持的小孩,遇见他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与老兵殴斗的情景。

他不是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成员,但这是他父母的问题而不是他自己的过错。可是星期六下午克里斯默斯还没有从摩兹镇给带回来以前,他已经会见了该协会在本地机构的指挥官。他的想法,他的讲话,简单明了,直截了当。“咱们得维护治安,”他说,“咱们得让法律得到实施。法律即国家。任何市民均无权宣判一个人死刑。而我们作为杰弗生镇的战士,有责任保障它的实施。”

“你咋知道有人不打算执行法律呢?”指挥官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说法?”

“不知道。我没听说。”他没撒谎。他似乎认为市民说没说什么无关紧要,用不着撒谎。“问题不在这儿。重要的是咱们作为军人,穿过军装,得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及时向人们表明这个国家的政府在这类问题上的立场,他们甚至没有任何谈论的必要。”他的计划非常简单,即把地方退伍军人编成一个排,由他根据他的现役职务代行指挥职权。“要是他们不赞成我指挥,那也没关系。我乐意作副手,要是他们同意的话。我当一个中士或者下士也行。”他这话是真心诚意的。他要求的不是虚荣,他十分诚恳。他那诚恳劲儿,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得指挥官只好放弃他本来打算断然拒绝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