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弥留之际(第3/4页)

开放的阅读视野,多样的主题意义

我们在阅读《我弥留之际》时,可以拓开阅读视野,不拘泥于一般的、较为熟知的层面,随着各自的兴趣爱好或不同的主题关注,去寻找多样的主题含蕴,或从创作的艺术层面,去领略精湛的艺术技巧。福克纳的小说是经得住这样多层次、多视角的阅读的。

我们可以关注小说中的人物。比如艾迪·本德仑这个人物,在《我弥留之际》里尽管只有一节独白,但她无疑是小说的轴心人物。仔细阅读小说的第40节,我们会发现有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首先,作为一个女性人物,她的思想、性格、见解和行为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叛倾向,可以算得上是一位美国早期的女权主义者的代表。

她是一个坚守自我、独来独往、十分孤傲的女人。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按照自己的信念生活,坦诚无伪,与此同时,她不相信任何人。她曾经是一名小学教员,可她不爱她的学生,“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藏有自己的秘密和私心,都流着彼此不同的血液,跟我的血液也不一样”。82她恨不得拿鞭子抽打他们,打得他们鲜血淋淋才解恨。她对家人的态度也很异样,认为生孩子是“结婚的报应”,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想把丈夫杀了;她生了六个孩子却不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骨肉。就这样,她拒绝了自己的学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同时也就拒绝了生活本身。当然,她不相信任何人,无法与人沟通,是她的孤独造成的。她试图以抽打学生来摆脱孤独,来表明自己的存在,试图用上帝“所指定的工具”——维特菲尔德牧师来摆脱对婚姻的失望,可都没有成功。于是,“‘时间’、‘安斯’、‘爱’,叫作什么都行,反正都在圆圈之外”。她就这样生活在“圆圈”——自我封闭的孤独之中,直到死去。

她不相信任何人,连沟通人与人之间思想的话语也不相信。她有一套独特的话语见解,认为“词语是没用的,就在人们说话想要表达的当儿那词意就不对劲了”。“爱”这个词“只是填补空缺的一个影子。真到了时候,你并不需要那样一个词来表明,就像不需要‘骄傲’或‘恐惧’那样的词语一样”。无论什么词,都是“需要这个词的人发明出来的”,与事实毫无联系。她还说:“我知道活着是可怕的……因为我们得通过使用词语相互利用……”完全否定话语的价值和功能,这是她的虚无主义思想的表现,是她处于彻底孤独境地的结果,也是她无法与他人沟通、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的绝望心理的写照。

她对“性欲”的理解和她的性行为,都带有女权主义者的特色。她认为“性欲”是体内“狂野沸腾于天地的热血”在作怪,让人难以忍受是因为季节的影响,早春时节,最难将息。因为万物复苏的春天,也是动物(包括人)发情的日子。她不是“爱”上了安斯,而是“接受了”安斯,因为他的家里没有女人,可是他“有一栋房子,还有一个不错的农场”。她与安斯的婚姻是十分现实的。可是,当她与安斯的婚姻令她失望后,她便去找了个情人,到树林里与他幽会。这就是她的性自由,她对这种事并不在乎,“我什么也不隐瞒,谁我也不想欺骗”。

总之,围绕艾迪·本德仑这个女性人物,可以从女性主义的角度阅读这部小说,也可以把艾迪和科拉对照起来阅读。

达尔这个人物也是值得特别关注的。他是这部小说最主要的叙事人,在十五个叙述者的所有五十九段独白之中,达尔的占了十九段,约为三分之一,小说的大部分情节是由他叙述的,他是事件的枢纽和推动者,其他叙述者只是做些补充或从不同的视角提供看法。

达尔出生在一个没有母爱的家庭,深为没有母爱而痛苦,他说:“因为我没有母亲,我不可能爱我母亲。”(见21节,第79页)正是由于没有母爱,他感到孤独和苦恼,不知自己是谁,自己存不存在,而且常常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强烈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带来精神上的创伤,他在人们眼里显得性格孤僻,行为乖张,被认为精神有毛病。他老是跟珠尔过不去,也正是母亲抛弃了他而钟爱珠尔的缘故。

达尔孤僻偏执,却十分敏感,具有某些精神不正常的人所特有的非凡的想象力和洞察力,能够看到他不在场时发生的情景并且看穿别人的心思。他和《喧哗与骚动》里的昆廷颇有相似之处,两人都十分敏感内向,结局也相差不多,一个跳河自杀,一个精神分裂。达尔放火来结束送葬旅程,应当说是过激行为而不是发疯的表现,卡什认为这种做法有些在理:“于是后来,达尔发现我们当中似乎应该有人出来做点什么,我几乎相信在某种程度上他做的没有错。”(见53节,第203页)可是,在最后被押上火车送去疯人院的时候,他大笑不止。这时他显然已经精神分裂,把“达尔”当作了另一个人,并用第三人称来称呼,问“他”在笑什么。

文学里有“诗人-疯子”一说,达尔是不是这类人我们姑且不论,但达尔的诗人气质在小说里却有充分的表现。弗·卡尔说:“在达尔的段落里,我们见到某些福克纳笔下最具狂想曲色彩的散文……福克纳为达尔的视野发明了一种语言。”83这类例子在小说里不胜枚举,比如用木瓢从杉木桶里取水喝的快感和情景,他描写得多么细腻和独特:“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开始明白:水装进了杉木桶里,过些时候,味道要好得多。喝起来温凉温凉的,还暗带一丝儿香味,就像七月天杉树林里吹过的热风……到了夜里,水就更好喝了。我老爱躺在门厅的铺板上,在那儿等着,听大家都睡着了,再起身摸回到水桶边。周围一片漆黑,搁板是黑的,静止的水面仿佛凭空成了一个圆洞,我用瓢去搅醒水面之前,说不定还能看见桶里有一两颗星星;在我喝水之前,没准瓢里还能看见一两颗星星。”(见3节,第7页)同样,达尔会做关于存在不存在的哲理思考:“在一间陌生的房里,你必须什么都不想才能入睡。在你做到什么都不想之前,你是什么?而在你什么都不想的入睡之际,你什么也不是了。当你酣然大睡时,你便没了自己,从来不曾存在。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还是不存在。珠尔知道他存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存在不存在这回事。他做不到入睡前什么都不想,因为他不是他自己的存在而是他不存在的自我。”(见17节,第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