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达尔(第2/2页)

可是,到了秋夜越来越长的时候,他唯一的变化是老赖在床上,得等俺爹去叫,他才起床,老半天起来之后,又是当初那种半痴半迷的状态,比整夜在外的时候还要糟糕。

“她可真有能耐,”我对卡什说,“以前我是佩服她,现在我可是对她五体投地了。”

“不是什么女人的事。”他说。

“你知道啦,”我说,可他只是瞧着我,“那会是什么呢?”

“那正是我想要弄明白的。”他说。

“你想弄明白的话,可以在树林里盯上他一整夜,”我说,“但我可不愿参与。”

“我不是要去盯他的梢。”他说。

“那么,你管那叫什么?”

“我不盯他的梢,”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过了几个夜晚,我听见珠尔起床从窗口爬了出去,接着又听见卡什起床跟了过去。第二天早晨我去谷仓的时候,卡什早已在那儿,他喂过了骡子,正在帮杜薇·德尔挤奶。我见到他立刻就明白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时不时地我会看见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珠尔,像是他既已查明珠尔的去处和干了些什么,总算可以好好想想事儿了。可是,他的目光不带担忧的意味,那是一种我发现他在替珠尔干家务活儿时的神情,俺爹以为活儿是珠尔干的,而俺娘却以为是杜薇·德尔干的。所以,我没对他说什么,相信他在心里把事儿琢磨明白之后会告诉我的。可是他一直没对我说。

一天早上——那已经是十一月,整个事儿开始之后已有五个月——珠尔没躺在床上,也没有到地里同我们一起干活。俺娘首次发觉这事前前后后有点儿名堂,她派瓦德曼去看珠尔在哪儿,隔了一会儿,她又亲自去找。这像是只要欺骗在不动声色地进行,我们大伙儿都甘愿受骗佯装不知。这也许是出于胆小怕事;而既然我们大家都是胆小鬼,自然宁肯选择背信弃义之类的过错,至少表面上还过得去。可是现在,我们大家——由于某种心灵感应都承认害怕——像是忽然把整件事掀开,如同揭开被子那样,慌忙赤身裸体地坐起身来面面相觑,只好说:“原来如此!他没回家过夜,出事了,都是我们麻痹大意。”

就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他了。他骑着马,从水沟边沿出现,接着直转穿过田野;马的鬃毛和尾巴都在飘动,仿佛在展现马浑身花斑的体态。看上去,珠尔像是骑在一架玩具大风车上,头上没戴帽子,马背没有配备马鞍,他手拿一根绳子当缰绳。这匹马是二十五年前弗莱姆·斯诺普斯买回的那批得克萨斯马的后代,当时他以两美元一匹卖给大家,唯独朗·奎克老爹逮住了他买的那匹,他又舍不得放弃,所以如今还拥有几匹带有那种血统的马。

他轻快地策马而来,脚跟紧贴着马的两胁。马腾跃旋动,马鬃、马尾以及周身的花斑仿佛与体内的骨肉毫不相干似的。他高坐在马背上,瞧着咱们。

“这马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俺爹问道。

“买的,”珠尔说,“从奎克老爹手里买来的。”

“买的?”俺爹说,“拿什么买的?是不是用我的名义买下来的?”

“用我自己的钱,”珠尔说,“我挣来的钱,用不着你为这事儿操心。”

“珠尔,”俺娘说,“珠尔。”

“这没有什么不对,”卡什说,“钱是他自己挣的。他帮奎克把在春天规划出来的四十亩新地给收拾好了。他点着马灯夜里干活,独自一个人干,我亲眼看见的。所以我认为,这匹马没花任何人的钱,咱们没有必要担心。”

“珠尔,”俺娘说,“珠尔——”接着她又说:“你马上回家睡觉去。”

“还不行,”珠尔说,“我没时间,得去配一副马鞍和一副笼头。奎克老爹说他——”

“珠尔,”俺娘说,两眼望着他,“我会给——我会给——给——”娘说着放声哭了起来。她大哭起来,没用手掩住脸,身上穿着她那件褪色的室内便衣,站在那儿看着他;他坐在马背上,也凝视着她,面色渐渐变得冷峻,又带一点儿病容,最后才急速转过脸去。这时卡什走上前去拍拍俺娘。

“你回屋去吧,”卡什说,“这儿的地面太湿,不适合你。现在你赶紧回去吧。”这时她才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又过了一会儿才迈起了步子,在翻犁的沟埂里蹒跚而行。可是,她很快直起身板,朝前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她走到地头的沟边,才停下脚步来招呼瓦德曼。这时瓦德曼看马看得正起劲,在马的旁边上蹦下跳。

“让我骑骑,珠尔,”他说,“让我骑骑嘛,珠尔。”

珠尔看着他,转过脸去,往后拽紧缰绳勒住马。俺爹在一旁观望,努着嘴唇。

“好啊,你买了匹马,”俺爹说,“你背着我买了一匹马,从来没问过我一句。你知道咱们日子过得有多紧巴,还要去买匹马来让我养。欠着自家的人,偷着去干活挣钱,买了一匹马。”

珠尔直盯着俺爹,白眼鼓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他98绝不会吃你的草料,”珠尔说,“一口也不会,要是吃一口,我先宰了他。你别这样想,完全不用担心。”

“让我骑骑嘛,珠尔,”瓦德曼说,“让我骑骑嘛,珠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草丛里的一只蛐蛐,一只小蛐蛐。“让我骑骑嘛,珠尔。”

当天夜晚,我发现俺娘摸黑坐在已熟睡的珠尔的床边;她在哭,哭得很伤心,也许是因为她得偷偷地哭,不哭出声音,也许是她对偷偷啼哭的无奈与悄悄给食的欺骗有着同样的感受,她憎恨自己这样做,同时也憎恨他,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做。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知道的事。我这天才弄明白了这事,就跟那天我明白了有关杜薇·德尔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