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阿姆斯迪德(第2/3页)

他们一家子都在门廊里,正当我也踏进门廊时,安斯骑着马回来了。他看上去有些滑稽,比平时更带羞愧神色,却又有几分自傲,像是他自以为干了什么漂亮的事,但现在又拿不准别人会怎么看。

“我弄到了一对牲口。”他说。

“你从斯诺普斯手里买的吗?”我问。

“我想这一带不止斯诺普斯一个人在做买卖吧。”他说。

“当然啰。”我说。他用一种怪怪的神情看着珠尔,可珠尔早已走下门廊,朝他的马奔去。我猜想,是去看安斯把他的马怎样了。

“珠尔。”安斯喊了一声。珠尔回头看了看。“回来。”安斯说。珠尔往回走了几步停住了。

“你要干吗?”他问。

“那么说你从斯诺普斯那儿买了一对骡子,”我说,“我想,今晚他会派人送来吧?你想绕道莫特森,明天非得早起不可。”

这时候,他的神情不像刚才那样了。他摆出平时那副忍气吞声的模样,嘴巴里不住地咕哝。

“我算是尽我所能了,”他说,“上帝有眼,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谁像我受过这么多苦,这么多气啊。”

“一个刚在生意上赢了斯诺普斯的人,应当开心才对呀,”我说,“安斯,你给了他什么?”

他没有看我,只是说:“我做了动产抵押,用我的耕作和播种农具。”

“可那些值不了四十块钱呀!你手里要是有一对值四十块钱的骡子,你想得到些什么呢?”

这时大家都不出声,专注地看着他。珠尔正往马儿走去,走了一半,停下不走了。“我还给了别的。”安斯说。他又开始咕哝他的嘴巴,站在那儿像是在等有人去揍他,心里已有了准备,挨了打也决不还手。

“别的什么东西呀?”达尔问道。

“见鬼,”我说,“你用我的牲口得啦,用了还回来就是。我自己总可以对付的。”

“这下我明白昨天晚上你干吗要动卡什的衣服了。”达尔说。他说这话的神情仿佛是在念报纸,像是他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时珠尔已经走回来,站在那儿,用他那双大理石珠子似的眼睛瞪着安斯。“卡什是想用那钱跟苏拉特买那种会说话的机器的。”达尔说。

安斯站在那儿,咕哝着嘴。珠尔一直瞪着他,眼不眨一下。

“可那只不过多了八块钱,”达尔说,那口气就像他只是个旁听的人,没他一点事似的,“买一对骡子还是不够呀。”

安斯迅速瞧了珠尔一眼,像是两眼往旁边瞥了一下,接着垂下了目光。“上帝知道,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吗?”他说。还是没有人吭声,他们只是看着他,等待着,而他把目光扫到大家的脚上,又顶多上移到他们的腿部,不再往上了。“还有那匹马。”他说。

“哪匹马?”珠尔问道。安斯只是站在那儿。他娘的,一个人要是镇不住自己的儿子,就该把他们赶出家门,不管他们年龄有多大。要是他办不到,他娘的,就该自己滚蛋。我要是办不到,我他娘的不是人。“你是说,你想拿我的马去换?”珠尔问道。

安斯站在那儿,垂着双臂。“十五个年头了,我嘴里没有一颗牙,”他说,“上帝知道。他知道,十五年来我没吃到过他让人吃了长力气的食物,我这儿省一个钱,那儿省一个钱,为的是全家人不受苦,也为我自己能装一副假牙,吃到上帝指定的食物。我把装假牙的钱都拿出来了,我想要是我能做到不吃食粮,我的儿子也可以做到不骑马吧?上帝知道,我是做到了的。”

珠尔站在那儿,两条胳膊晃荡着。随后,他把目光移开,远望田野,一张脸像块岩石似的,仿佛是别的什么人在讲某某人的一匹马,而他听也无心听。接着他啐了一口痰,慢声慢气地骂了一声“活见鬼”,转身朝门口走去,解开马缰翻身上了马。他上马的时候,马就开始动;等他坐上马鞍,人和马便立即在路上奔驰起来,像是背后有人来追捕似的。就这样,连人带马一齐跑出了视线,像是一团旋风。

“好吧,”我说,“你就用我的牲口得啦。”可是他不肯那样做,而且他们甚至不愿意待下去。小孩成天在大太阳底下追赶秃鹰,赶得都快发疯了,其他几个人也没了理智。“总该让卡什留下来吧。”我说。可是他们不肯。他们把被子垫在棺材上面,算是为他铺了个床,然后把他抬到被垫上,把他的工具放到他身边。接着,我们一起把我的牲口套上,把马车沿大路朝前直赶了一英里左右。

“要是我们在这儿还打扰你们,”安斯说,“就直说好了。”

“哪儿的话,”我说,“在这儿没事的,也很安全。现在咱们回去吃晚饭。”

“谢谢你了,”安斯说,“我们篮子里还有点吃的东西,能够对付的。”

“从哪里弄来的?”我问道。

“从家里带的。”

“可是现在怕是馊了吧?”我说,“走,去吃点热饭菜。”

然而他们不愿意去。安斯说:“我看,我们能够对付过去的。”于是我独自回到家里吃了晚饭,装了一篮子东西送去,还想劝他们回到屋里。

“谢谢你,”他说,“我想,我们能够对付过去的。”于是我只好让他们待在那儿,蹲在一小堆篝火周围等待,上帝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我回到屋里,但老想着他们蹲在那儿的样子,还想着那个骑上马冲出去的小伙子,没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了。我不责怪他,怪他我不是人,因为他不是舍不得他的马,而是在设法摆脱一个像安斯那样该死的傻瓜。

这大概就是我当时的想法吧,因为真他娘的拿他没办法,像安斯这样的家伙,总是让人不得不帮他一把,就算下一分钟你想踢他一脚。不信你看,第二天吃过早饭一个小时左右,那个帮斯诺普斯干活的尤斯塔斯·格里姆就牵了一对骡子来找安斯。

“我还以为安斯和他压根儿没谈成呢。”我说。

“当然谈成了,”尤斯塔斯说,“人家就是喜欢那匹马,正像我对斯诺普斯先生说的那样,他这对骡子出五十块钱他就可以卖,因为他的叔叔弗莱姆当初拥有一批从得克萨斯弄来的马,要是没有卖出去的话,安斯休想——”

“那匹马?”我说,“没啦,安斯的儿子昨晚就骑走了,这会儿说不定走了去得克萨斯一半的路程了,而安斯——”

“我不知道是谁把马送去的,”尤斯塔斯说,“我没有看见送马的人,可今天早晨我去喂牲口的时候,在谷仓里见到了那匹马。我把这告诉了斯诺普斯先生,他就叫我把这对骡子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