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我还没有学会忘记你

无数血红触须如有生命般, 从末端中伸出,它们像是一只只在毁灭边缘求助的手,肢端分叉, 顷刻间便由下而上、向着白色的魂灵攀附。又像是地狱中魔鬼的手抓、寄生的藤蔓、攀爬的爬山虎的根须。

纯白的魂灵被吞没了大半, 原本急速旋转的、庞大的漩涡, 也变得缓慢了起来。

五号沉默地注视着下面的景象。

“有趣,在异常与扭曲中出现的未来, 居然也能对他的灵魂造成这样大的吸引力么?”二号道。

“他魂灵的力量不多了。”五号说,“再这样下去, 他会被永远地留在那片碎片里。”

他托着下巴,突然一笑:“我倒是有些好奇, 他到底在那红色的碎片里看见了什么。”

“无论那片碎片里为他准备了什么,当他的灵魂与其中的景象发生强烈共鸣时, 他便会彻底地被其中所吞噬。那会是极为强烈的情绪,无论是悲伤、幸福、还是憎恨。只要他的情绪超过了一定的阈值。他就会被那个未来所彻底吞噬。”

女孩看着身下缓缓转动的巨大的漩涡, 轻声道:“不过很显然, 他已经快要被吞噬了。”

……

“啪嗒。”

周逊从小睡中醒来。

他打了个激灵, 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方才,他似乎听见了有水滴滴落的声音。

“周大人。”他的手下低声道。

周逊想起了他要做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他忙得太过, 方才居然在缁衣使的卫所睡着了。

而他接下来,要去见一个人。

周逊端着蜡烛,蜡烛照亮黑暗。他面不改色地走出漫长的走道。走道两边关押着痛苦呻吟着的囚犯,他们中的大量人等,是柳家的人,与极乐巷里的人。

一周前,周逊将极乐巷, 这个所谓的“人间极乐乡”彻底地打散。当官兵们闯入金玉其外的极乐巷上锁的密室时,他们为眼前所看见的一切所战栗,即使是其中几个较为“见多识广”的官兵,也没忍住扶着墙呕吐了起来。

他们关押处置了所有的涉案人员,解救了其中的一些受害者。而那几个已经痛苦到极致的人形,他们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在最后的时刻,一个官兵听见其中一个将死之人在等待死亡时轻声说了句“谢谢”。当时他的眼泪便如泉水般涌了下来。

周逊下了重典,那几个重要的涉事人员,在交代出一切后便被以极痛苦的手段拷打死了。凡是参与过此事的人一个也逃不开追究,而他们的熟客、甚至是作为他们的□□存在的柳家,也被彻底地清算。

周逊一步步地走上楼梯,楼上的深处,是一间客房。

而他,在捉捕柳家的柳辙时,也在他家中的密室里,发现了一个人。

周逊站在门外,里面依旧传来不断地吼叫与踢打声。那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告诉你们,康王会来接我的,你们休要慢待我……”

“这几日一直这样。”他的手下低声道。

周逊将烛台放进手下的手里,并推开了门。

“康王他的确会来接你的。”他看着床榻上狼狈得不成人样的青年,笑了笑道,“是我告诉他的。”

原本还在撒泼打滚的青年,顿时不动了。

“你……”他张着残缺的嘴唇,颤抖道,“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的遭遇?

周逊只是看着他,轻声道:“你说呢?”

那一刻,青年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些日子以来,他手足虽然尚且健全,但其他的伤痕早已无法祛除。他定定地看着周逊,突然之间,便喷出无数污言秽语来!

“这些都是你该受的!原本都是你该受的!”他怒吼着,“我原本……我该……”

“你身为周家的后人,是你毁掉了周家!”

周逊没有听他发疯的兴趣。

他回去处理自己的公务,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待人接物,也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微笑。

手下人都私底下说,他们觉得周大人如今,像是温柔了不少。

他们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他们原本以为,周逊不会这样。

他看起来是那样平静,就像一切悲伤的痛苦的变故都不曾发生过。鲁丞相曾小心地来找他谈过心,两人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有细雪在街头融化。

“马上就要冬去春来了。”鲁丞相道。

周逊轻轻地应了一声,道:“冬天就快过去了。”

“如今有内阁和沈大人在……”鲁丞相看着他,吞吞吐吐,“皇上的事,尚且还稳得住。”

周逊“嗯”了一声。

他在路上走,靴底染了雪化掉的泥水。他看着那越来越浅的脚印,心想,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啊。

“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逊顿了顿,停了很久。他说:“国不可无君。如果……再在宗室里挑一个吧。”

鲁丞相没想到周逊回答得这么干脆。

他们在道路的尽头道了别。他看着周逊走在化了雪的街头,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只有一个人。

他只有一个人。

周逊总在戌时时来养心殿。

皇帝失去了意识,但还好,尚能吃些流食,有小李子他们在,也能被好好照顾。

他闭着眼,躺在被子里,脸颊还是红润的。

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他看起来就像是马上就会醒来。那双明亮的双眼会看着他,上翘的嘴唇也会笑起来。仿佛下一刻,他就会起身来,然后带着他在即将雪融的御花园里散步,穿着带冰刀的靴子滑冰。

雪已经快化了。周逊想,你快点醒来呀。

周逊用手去触他的睫毛,在恍惚间,他以为对方的睫毛颤了颤。

然后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幻觉。

……

周逊接到了来自陆显道的信。

半个月前,他从京城出发。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却已经请了假、骑着马,离开了这里。

他说,他要去找一样东西。

北魏也被偷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是恶贯满盈的秦良的项上人头。

下手的人据说是一名侠盗。没有人曾想到,那双偷惯了珍宝的手在割掉对方的人头时,手法也能这么利。据说被割下头颅时,秦良没有反抗——他在回到北魏之后,便仿佛彻底地失去了生的欲望。

只是他直至死时,无头的身体还向着一幅画作,他的手伸得很长,像是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分,去触碰那幅画。

画的内容很简单,青山小亭,是许多人在初遇时会相会的地方。画上用潇洒的行书,写着一行小字。

“赠友人。”

“萧山”

可最终他的手只是落在了地上。他的血如喷泉,溅在墙上。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不只是出于命运还是偶然,那幅画就连一枚血滴也不曾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