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翰林掌院是个高瘦的男人,唇上两撇胡子,说起话来一翘一翘。

映枝一进门,蒋翰林就愣住了。在他印象里,映枝或许像那些猎户家的女儿一般,行止粗野,粗手大脚。或者像那些世外高人,古朴沉静。

没想到从门外进来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小脸儿玉白,鹿眼清澈,顾盼生姿。

蒋翰林起身拜谢,取出两刀御贡上好的宣纸送给她。

“书简事小,乡君所尽之力却大。”蒋翰林笑眯眯道,这倒是了却她妹妹蒋夫子的一桩心愿。

映枝回礼道:“我也没尽什么力,都是姐姐和蒋夫子帮忙抄录的。”

蒋翰林的两撇胡子动了动,又过问了几句映枝的功课,赞扬几句,后道:“天色不早了,乡君别误了午饭。”

蒋夫子很疑惑:“阿兄,乡君懂得先秦古字,那剩余的残卷……”

蒋翰林微微摇头道:“稍候再说,今日就不麻烦乡君了。”

蒋夫子脸上还带有急色,却被兄长一个眼神制止。

映枝低下头,昨日蒋夫子说翰林掌院要托付剩余残卷给她修复,但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

心里有淡淡的失落,但她刚来京城,才疏学浅,不得人信任也算正常。

映枝行礼,拜别二人,出了蒋宅。

马车驶向镇国公府,江柔忽然问:“妹妹有听过李元善李翰林么?”

映枝疑惑:“那是谁?姐姐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他是今年殿试状元,入了翰林院。”江柔垂着眼,“我随便问一下。”

还没等映枝再说话,江柔又道:“妹妹明日跟着姐姐来书舍,就不必去莲院了。”

映枝乖乖点头。

江柔正色道:“但妹妹需注意,即便你懂得如何修复残卷,日常的课业也不能落下,矜骄傲慢会使人止步不前……”

映枝早已习惯江柔的长篇大论,姐姐总喜欢板着脸教育别人,只是因为她夸赞的方式不同寻常。

“姐姐。”映枝眼睛一转,“我知道了。”

江柔眉头微皱:“妹妹莫要当耳旁风,人每日要三省其身……”

映枝笑着打断道:“姐姐,那我是不是天下最好的妹妹?”

江柔一个不慎差点咬到舌尖,她看见映枝清澈的双眼和弯起的唇角,一时顿住了。

江柔的脸忽然有点泛红,磕磕绊绊道:“是、是的。”

刚进家门不久,下人就来说蒋家姑娘递了信,映枝拆开信一看,里头是蒋期渺来通风报信,说她爹蒋翰林不愿让映枝继续修复残卷一事。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映枝垂着眼,淡笑一声,将纸折好随手丢掉了。

午饭后,李氏来映枝的屋里。

“这些日子枝枝忙,娘也忙,咱娘俩都没说说话。”

“昨晚你睡了,我听柔儿讲,枝枝居然帮蒋夫子修复了残卷,娘真是为你骄傲。”李氏道,“这是你爹给你的文房四宝,这是娘给你炖好地护肝明目的汤。残卷上边的字那么小,枝枝也要注意眼睛的,不能累着。”

映枝想到蒋翰林早上说的话,张张嘴,最后只是垂眼笑道:“不会累的。”

李氏的目光停在映枝的眉间,说明了此行来意:“枝枝最近在女学有没有什么不顺的事情?”

有是有,映枝如此想,她已经要离开莲院,这些事就不必再提,指不定会给家里人惹上麻烦。

李氏又问:“就算枝枝不说,娘也能猜到,枝枝近来兴致不高。”

映枝没有说话,上一次兴致高是什么时候?

“娘……我知道虽然你可能不会答应。”映枝使劲咬咬嘴唇,“我想……回岐山。”

李氏笑了笑,她好似完全不意外,拍拍映枝的手,叹气:“娘给你说说娘年轻的事儿吧,听完娘说的,再做决定也不迟。”

年轻的事?映枝想起李氏出身将门,被勾起了兴趣。

李氏揽过映枝,道:“娘是在北地长大,很少回京。你的外祖母早早就去了,外祖父镇守边关,娘从小就跟着他骑马上阵。等嫁给了你爹,就跟着你爹骑马上阵。”

映枝看着面容慈爱的李氏,她云鬓雪腮,富贵端庄,很难想象她年少时是一位巾帼英雄般的女豪杰。

李氏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等天下平定了,娘回了京,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操持国公府、学规矩。”

“那时候的娘呀,也很不开心,就像枝枝这样,枝枝会怀念岐山上的日子,娘怀念的是边关的烽火。”

映枝犹豫道:“那娘难道不想回去?”

温柔的手在她头上一下下抚摸,映枝又听见李氏说:“傻孩子,人过一辈子,怎么可能只活在一个地方。枝枝即便是一辈子待在山里,也会老,会生病,总要过不一样的日子。”

映枝垂下眼,的确是这样,师父去世前和去世后,自己过得就是不一样的日子。

她当时也很难过,但那种难过和现在的难过,不太一样,要是仔细想,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娘是什么时候不想回去的?”映枝抬起头,鹿眼里好像浮动着雾气,教人看不真切。

“等娘经手的第一个铺子挣钱时。”李氏露出怀念的微笑,“那时候刚把杂事儿做顺手,觉得自己可厉害了。”

映枝垂下眼,她还没什么事能做顺手的,从学规矩到交朋友到进女学,仿佛她的日子在滑向坡底,滚落山崖,她想抓住什么东西,却越陷越深。

“可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顺手,虽然我会打猎也会设陷阱,还会叉鱼,但是山下又不需要我做这些……”

唯一能做的事,也被蒋翰林拒绝了,甚至连当面告知都没有。

映枝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一滴一滴从指缝中滑出来。

李氏忙安慰道:“枝枝别哭,枝枝已经做得很好了,蒋翰林拒绝了,咱们还不稀罕去帮他呢!”

映枝趴在李氏怀里。

从前,她每天早上洗漱后煮点鱼汤,中午出去打猎,下午采采蘑菇野果,晚上躺在草地里数星星。秋天备足了干柴,一整个冬天都不出谷。

而后来,下山是因为师父的遗言,留在京城是为了信物,来国公府也不是自己选的。学规矩、进女学,更是如此。

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她没有选择,她不再做选择。她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能做的事。

就好似一只落叶,随着奔腾的河水流向远方,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断崖还是湖泊,只能想念从前在枝头舒展的美好时光。

所以那个一言不合就放箭的岐山姑娘,变成了怕惹麻烦的岐阳乡君,畏手畏脚,被泼脏水,任人欺辱。

这一瞬间,映枝突然醒悟。

从下山起,她再没为自己做过什么。师父给她锦囊,她就依锦囊行事。国公府找到她,她就来认亲。子瑕安排她进女学,她就来读书。蒋翰林婉拒了她,她就要装作毫不在意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