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忆让何似陷入只有她自己能够看透的狭小世界。

在生与死的边缘地带,何似盘腿坐于废墟之中,眉目低垂,眼神黯淡。

“师傅,关于我们之间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楚明白,随便一件小事大概就可以让我反复说上半年。”何似说,语气平静无波。

裴俊从她眼里看到了照亮记忆的烛火,微弱的火光在燥热的夜风里摇曳,孤独寂寞,忽明忽暗。

“对她,我比对自己用心得多。”

“阿似。”除了叫何似的名字,裴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何似握着玉坠,过分削瘦的骨节让她的那只手看起来异常苍白,“吕廷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女人!”

突兀的提及让裴俊不可思议,“你是说年青一代军医里最被看好的那个吕廷昕?!”

“对!”何似猛然抬头,如刃的目光下寒霜万里。

“你......”裴俊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换了个委婉的方式问,“吕廷昕是高考复读生,和你的年龄差应该在16岁左右,照这个来算,你懂事的时候,她已经被分配到了驻地,你们之间怎么会扯上关系?”

何似冷笑,没有温度的眼睛让裴俊生出惧意。

“有些人天生就像地狱的阴魂,即使隔着阴阳,她也能缠上你,缠到你喘不过气。”

过去的何似始终认为自己对吕廷昕的印象始于一个意外的对视,对她所有的不喜源自于她眼里那份承载野心的强烈欲望,自己早就发现却没放在心上,所以有些结果她甘心接受。

直到吕廷昕义无反顾地放弃和戚昂的婚约,到听见他们关于往事的争吵,何似忽然意识到,2000年的那场元旦文艺汇演才是所有预谋真正的开端。

何似脱掉鞋子,鞋口朝下,一块儿米粒般大小的石子从里面掉了出来。

裴俊看着,隐约明白何似想表达的意思。

何似穿上鞋,捡起掉在腿边的石块儿放于手心,“师傅,吕廷昕就像它,存在感小得可怜,我的眼里甚至看不到她,可她的的确确存在,还总藏在我不易发觉却要承受全身重量的地方。

她的存在,让我每朝前走一步就要忍受皮肉被硬生生刺破的痛苦。”

裴俊挪开视线,不忍心看何似被过去揪扯得鲜血淋漓的眼神,“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何似低声默念,前一刻还激烈的情绪此时飘忽不定,“她一手促成了小阿似和她最喜欢的那个姐姐的分别,那时候的小阿似除了她谁都没有,连记忆都没有。”

“......”

“我不在的那些年,她欺负小叶子,我回来了,她欺负我,我的感情路因为一个几乎没什么交集的女人断了一次又一次。”

何似曲起腿,双臂紧抱膝盖,将脸埋于其中不让裴俊看见她的不甘和脆弱,“师傅,那种做尽坏事的女人凭什么要被人仰视啊?”

孩子气地反问让裴俊哑口无言。

他对吕廷昕的了解只局限于外界的传闻和军事新闻上的报道,至于她背后的故事......因为光芒太盛,恐怕早就被人忽略了。

动动嘴,裴俊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阿似,你还好吗?”

肩膀抖成那样,何似怎么能好?

何似摇头,声音沉闷到压抑,“我恨吕廷昕,恨不得扒了她皮,抽干她的血,将她的骨肉一寸一寸凌迟。”

“阿似!”裴俊心惊,这是何似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恨,她的语速分明缓慢得没有任何恶意,裴俊却好像看到快如闪电的利刃劈在了谁的身上。

“呵。”苦涩的笑轻薄如翼,落地恍若惊雷。

何似抓着半干的头发蜷缩成小小一团,“师傅,难受。”

裴俊喉头酸疼,想不出什么话安慰何似。

不过是对过去几天的描述,裴俊已经能够从中体会何似对叶以疏的依赖和喜欢,和这么一个还没懂事就已经在想方设法讨好过的女人断了联系......一无所有的何似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

裴俊走到何似身边,拍拍她的头顶,“阿似,你不想提破镜重圆师傅不强迫你,但是,请你一定要回去属于自己的地方。

你看你,心里藏着一个需要被疼爱的小公主,却偏要让自己做无所不能的勇士,你不难受谁难受?

阿似,这里不适合你,这里太缺爱。”

何似推开裴俊的手,破涕为笑,“师傅,你好讨厌啊,什么叫我不难受谁难受?说得我好像自作自受,活该找罪受一样。”

裴俊笑不出来,“阿似,别打岔,你明白我的意思。”

何似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嘻嘻哈哈地点头,“明白明白都明白,屁大点事儿,别总搞得这么伤春悲秋。”

“哈......”何似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半阖着浮起薄薄水光的眼睛摆手,“师傅,我回去睡觉了啊,故事改天再讲,这会儿脑子在和泥,想不起来。”

裴俊不予置否,看着她灵活地跳上窗户,爬进屋里。

裴俊往回走了几步,曲起一条腿,斜倚着墙壁。

刚才的何似就坐在他眼前,他却感觉何似好像回到了那个和叶以疏重逢的地方。

她看着记忆里根深蒂固画面,用玩世不恭地态度祭奠18岁的自己拥有过的一切。

18岁的青春年少,18岁的义无反顾,18岁的执着等待,18岁的赤诚热烈,所有东西都回不来,而她,也回不去。

天空黑得狰狞,夜静得诡异。

裴俊心烦意乱,通常,极度的安静背后必定紧随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明天,不平静啊。”

裴俊摇摇头,甩掉脑子里暴走的各种假设,从窗户口跳了进去。

他们居住的屋子不大,挤的人很多,闷热的空气像蒸笼一样将众人团团包裹。

汗发不出去,堵在身体里慢慢积聚成火,让沉睡的梦魇熊熊燃烧。

角落里,何似侧卧,身体蜷缩在一起,紧攥着她从不离身的玉坠,嘴里反复叫着那个只有在梦里才敢叫的名字,“小叶子,小叶子......”

黎明带来短暂的清凉,随之而来的是肉体无法与之抗衡的激烈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