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一更)

第二日,船依旧是在海面上行进。广阔浩大的海面像是一块碎裂的混色琉璃, 席卷着奔向天的尽头。空气在这里显得十分奇异, 好像被人按进了一个罐子当中, 无限的被压缩了, 憋的人喘不上气;但又像向外张扬挥洒奔腾。

不仅仅是方向感,五感俱都被不同程度的消损。

常在陆地上的人, 到了海上是一种折磨;而习惯了颠簸海浪的人, 踩到陆地上反而觉得太过平淡。

张赫趁着殷楚去后面拿东西的时候, 跑到江茗身边,恭敬的塞给她一张银票。

江茗还觉得纳闷, 一边接过来一边笑着问:“坐船现在还送银票的吗?”

张赫摇了摇头,快声将昨晚殷楚的事情说了一遍。原来殷楚不仅是让张赫准备吃食给江茗, 后来言语中也有打探闽州的情况。

其实平日里张赫他们也会买卖些消息,和自己人也砸吧些嘴, 加上江茗一早便吩咐过了。张赫便把闽州边上大致的情况、瓮贺国这些年的状况、洛广川魏风凌、还有朝廷里华京城里的那些道听途说,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的小道消息全都说了一遍。天南地北一阵胡说乱侃,口沫横飞。

可说完了, 这银票他却不敢收,便巴巴的给江茗送了回来。

江茗听了, 将银票往张赫怀里一塞,笑道:“他给的,咱们就拿着。”

说完,她扫了一眼船舱,见殷楚尚未回来, 便随口问道:“这次的货是哪儿来的?往年这个时候,并没有这么多年箱子由临安府去长乐府吧?”

张赫听了不由得尴尬笑了两声,说道:“公子,您说要坐船,咱们跑空船也得弄出一艘啊。这都是您的船,还不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江茗自从到了临安府之后,感觉人生都重新焕发了生机。自己在这边要银子有银子,要手下有手下,想去哪儿去哪儿。她在心里长叹一声,这世上,果然是银子最好。

江茗低头看了眼船身,问道:“若是没什么货,这船如何吃水?”一艘船的吃水量往往是将它的承重一起算进去的,有货物的重量在,这船才能平平稳稳的在水上行驶。

张赫回道:“公子,这些箱子里有一部分是空的,另一部分是满的。”

“可是咱们自己的货?”江茗问道。

“没,咱们今年的货老早就送到长乐府去了。本来我们是打算随便找些货物装进去吃水位的,可谁知道拉缠绳的老赵昨晚去找了他那个相好的难舍难分,结果竟赶巧,让他拉了一波生意来。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才搬进来的。还有些箱子扔了些石头进去。”

张赫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同江茗说了一遍,但碍于江茗的身份,老赵和他相好的那些腌臜话,他也不便说的仔细。

江茗点了下头:“东西查清了就是,省得到了长乐府误事儿。”

她话音方落,那头殷楚回来了。张赫原本想要说些什么,此刻也只好闭上嘴巴。人却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又叫了人来,低声吩咐了两句。

原来这批货来的晚,张赫尚未来得及检查,江茗后脚就来了。他便只好先迎着江茗,忙活一番之后,倒是将这茬给忘了。

如今他听江茗这么一提,这才想起。他怪自己糊涂,可船已经开了,只好亡羊补牢,让人开个栅栏缝儿去瞧瞧。

早饭的时候,桌子上摆着的是糟馒头、糟蟹和酱鸭、桂花糖藕、素烧鹅。正是临安府平日里吃着方便的吃食,家家户户都会吃的。富贵人家当冷菜,一小碟一小碟摆的精致;普通人家当正菜,一大盘子端上来全家分食,也吃的热乎。

“早上就随意些,没什么大鱼大肉的。”张赫布着筷子。这毕竟是船上,也没有那些仆人伺候着,全都得靠自己。殷楚和江茗都不是娇气的人,吃的还颇有番滋味。

江茗夹了一筷子素烧鹅,外面是用腐皮包的,里面是煮熟的胡萝卜丝儿等,咬下去便蹭的嘴唇上油灿灿的。但这油用的是小磨香油,馨香扑鼻,入口也不觉得油腻。

江茗转头对殷楚说道:“香积寺里的素烧鹅最好吃,我以前常常去排队,大早上就没有了。”

“哦?”殷楚半信半疑的看向江茗:“你大早上去排队?”

江茗沉默片刻,讪讪的低下头:“好吧,是飞浮去排队。”自己总是睡到自然醒的形象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导致吹牛也能一下子就被戳破。

殷楚微微笑着,冲江茗招了下手,江茗老实把头凑上去,殷楚便拿了帕子,十分顺手地给她沾了沾嘴上的油星。江茗冲他皱了下鼻子,转头继续吃自己的。殷楚也放下帕子,夹了桂花糖藕。

张赫坐在一边,权当并没有给江茗二人特殊待遇的布景板,自己夹了个糟馒头默默的往嘴里塞。他眼睛滴溜溜的看了眼江茗,又荡到了殷楚身上——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实在太熟稔了,熟稔当中又透露着一丝珍重。

这模式看着简单,但实际上对双方的自信自负心、对彼此的尊重和信任、自我认知和相互认知都有着近乎苛刻的协同性要求。

张赫不懂,其实这事儿放在谁那里他们都不懂。可世事就是这么神奇,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便是最普通的奇迹。

吃完饭,江茗与殷楚闲聊,说起海上要吃肉了怎么办?

答曰:一来是鱼肉,一来是鸟肉,最后便是人肉。

鱼肉最好理解,但很多船员原本就闻着海腥气,吃的多了总想换个滋味。

至于说起人肉,也是大海无情。

海上说美则美,看似平静,可翻起脸来千变万化,波涛汹涌让人防不胜防。总有那种丢了航道的船漂到了不知道何方何处,有了什么样的奇遇亦或经历了什么样的噩梦。到了最后想活命,人吃人也只是其中小小的一曲点缀。纵观漫漫长河里,这事儿不算新鲜。不是第一次,亦不会是最后一次。

至于鸟肉就有趣了。船行在海上,便会有些海鸥水鸟在桅杆处稍歇歇脚,梳理一下羽毛之后再腾飞而起。

海上的水鸟灵活狡狯,动作轻灵,比起陆上那些人豢养的禽鸟要更加凶狠,难以擒抓。这便是船员们的乐趣所在了。每艘船上都会带些挂了线的箭弩射鱼拖拽,后来船员闲来无事,就将这些线换成轻便些的,用来射天上的鸟。

这些海上的鸟筋肉丰盛,和着本身的油脂一烤,又酥又香,比起那鱼肉好吃一万倍。但普通的船员总是射不到的,非得是老练的不可。

听说在船上这些鸟肉一块难求,有些船员还靠这个做起营生。这些海鸟不分种类,统一叫做“凤冲天”,还是富商贵门十分钟情的食材原料。

江茗一边说着,手比了个八字,食指冲前放在自己的眼前,眯着一只眼睛,冲着殷楚“嗖”了一声 :“我箭艺很好,你要不要和我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