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辞别(虫)

战事绵延多年, 边陲小镇早已荒芜,百姓避战逃离, 陶宛已是空城。小镇不大,墙瓦屋舍都有被火燎过的熏痕, 风沙裹天,十月的西北正是百草凋敝的时刻,小镇透着颓败肃杀。枯朽树杆上拴着几匹战马,一身戎装的少年站在树前发了片刻呆后, 突然一拳砸向树杆。枯朽的树震颤不已,落下几截断枝,马儿被吓得往一侧躲去。

十八岁, 正是扬名立望、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本就少年成名, 撇开幼年艰苦, 后来的日子可谓顺风顺水, 心气自然极高, 便是沙场纵横, 也未有败迹,几曾遇过如此巨大挫折——被困小镇, 前有虎后有狼, 身陷绝境, 毫无退路。同袍尽折, 只余寥寥十数人逃到陶宛。

夜不能寐,日不安食, 每每闭眼就想起漫天血雨、刀剑厮杀,死不眠目的绝望、狰狞扭曲的恐惧面容;每每嚼咽干粮,便记起曝尸荒野,被鹫狼啃食残躯断肢……

战争的残酷赤/裸摆在眼前,连生死界线都已模糊,一脚踏在人间,一脚迈入地狱。白斐五内俱焚,满心煎熬,他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自身难保,还要靠任仲平。

“白斐,将军找你。”权佑安的近侍从屋里出来。

白斐睁着血丝遍布的眼迈进屋里,权佑安裸着膀子坐在椅上,胸前缠着纱带,精神仍旧坚毅。屋里的其他人都在白斐进屋后被遣出,只剩他二人。白斐要行的礼被权佑安拦住,权佑安示意他坐下,沉道:“时间无多,他们很快就要追来,这次是我失算,累你们陪我踏入死地……”

“这不是将军的错!是皇帝……”白斐紧拳压桌,谁曾料到,皇帝派下的修士来自大淮明家,相准时机要杀权佑安,与大淮军勾结,里应外合,施计将权佑安骗出军营诱杀,最后是他护着权佑安逃入陶宛,一万精锐已只剩下十来人。

“白斐,眼下不是追究对错之时,成败已是定局,多谈无益。”权佑安摆手,面上一派从容,生死无惧,“我身边只剩下你们,如今只有一件事放不下,要托付予你。”

说话之间,白斐见他自腰间取出巴掌大的物件放到桌上,待看清那东西后,白斐大惊:“将军……”

那东西赫然便是新帝与三皇子争抢之物,赤啸军的兵符。

“如今我身边可信可用之人,只剩下你了。”权佑安将兵符推向他,这一役死伤惨烈,他带出来的心腹尽亡,只剩下个白斐,虽相处时日不算长,却也如父子师徒般相待过,他只能选择相信白斐,“此物乃是赤啸兵符,亦是新皇与三殿下必争之物。然我三十万赤啸大军二十三年戍守边关,游走生死边缘,为的却不是他周家皇权私斗。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才是我长戈所指的唯一信念。”

身为长岚宗外室大弟子,他受宗主教诲,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二十三年,无家无室,从少年到中年,他所思所想无不是平息战乱,还天下太平。

“如今我身陷险境,很难全身而退,我知道你身边有季仙子安排的高人保护,如今只有你可以将兵符带出去,以防此物流入敌军亦或是新皇手中。”权佑安用力按住白斐的手,阻止他开口,“若我不在,兵符又失,赤啸军必将陷入混乱,大淮趁虚而入,居平关必当守不住,大淮将军陈正心狠手辣,不会善待战俘,烧杀抢掳,到时就是生灵涂炭。而西丹新皇阴险毒辣,明知边关告急仍为一己私欲,置西丹百姓于水火之中,来日为保皇位也必向大淮割让求和,苦的都是百姓。而三殿下为人暴戾愚昧,亦非明君之选。你记住我的话,我不再忠于任何一个姓氏皇权,唯忠天下苍生。这兵符你带出去,择明主而投之!”

“何为明主?”白斐将兵符攥入掌中。

“能结束这乱世战祸,还天下太平,便是明主。”权佑安起身,按向他肩头,他年仅十八,尚未成熟,可时势没有给他更多成长的时间,他被逼长大。

“我知道了。”白斐眼眶发烫,用力揉揉,揉散满眶水雾。

“此趟出兵临泉,共带二十万兵马,尚余十万驻守居平关。如今我身陷此地,赤啸军群龙无首,我猜大淮已整军偷袭居平关。你务必带着兵符赶往临泉,令大军退回居平。居平关,一定要保下!可记清了?”权佑安手上用力。

白斐肩膀一沉,道:“末将领命!”

屋外忽然传来几声闷哼,强大的威压降临,刺杀权佑安的修士已经追到。

权佑安抽出长剑,笑道:“可叹我一生戎马,却不能还一方太平。也罢,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我权佑安纵死,也要死在战场上!白斐,你快点走吧!”

语毕,他纵身跃出屋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往敌营掠去。

一个人的战场,绝决悲凉。

“将军!”白斐情急欲要追去,却被人拉住手臂。

“你不能去!”任仲平出现在他身后。

“为什么?你不肯救将军,我救!”白斐甩手,往外冲去,不妨后颈一疼,眼前顿黑。

任仲平上前扛起晕倒的白斐,自言自语道:“晕了就不乱跑,乖啊,有很厉害的人来了,我怕打不过,咱们先跑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扛着白斐往另一方向飞掠。

追杀权佑安的两个修士突然止步,朝着白斐的方向望去——这里也有修士?

————

五天时间过得飞快,季遥歌已将离开方都之事说予众人知晓,于海和孙不离自是高兴万分,薛湛与袁牧青心情却有些复杂,只有花眠仍没心没肺,但不管各人心思如何,却都做好准备。

第五日天明时分,元还果真守诺,依约而至。

凌乱的第四层塔室已被收拾干净,各种图纸分门别类归置妥当,墙角燃起一炉兜末香,白烟袅袅升起。季遥歌盘膝坐在靠墙的锦座上,感受到他的气息便睁开眼,只瞧见个浅淡的人影。

差两个月满两年,她仍旧没能清楚看到他的模样。

“一百零七年,大蜘蛛,要不是在棺椁里看到你,我都快记不清你的长相了。”季遥歌掐指算算时间,自灵海出来至今,二人已逾百年未真正见面。

时辰尚早,还能话别。

元还踱到她身边坐下,道:“你记得真清楚。”一百零七年,这期间发生的任何一件大事,都足以让他们遗忘彼此。修仙的岁月毕竟太过漫长,永远不会像凡人那样,用尽全部寿元来记得一个人,当然也许这是因为,他们的感情还未深到那般田地。

所以,五狱塔顶死去的元还,与倾尽全力要救他的季遥歌,有多深的牵绊,他们都不知道。

季遥歌笑了笑,真心诚意道了声:“谢谢。”

谢什么?谢他这一年多来不遗余力助他们寻找出路,谢他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给她的依靠依赖。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帮助他们,这对他而言并没好处——他们一旦离开,法阵也许就会关闭,他不能再来方都,无法再研究那张山经海脉图,亦或是还能来,但是没人再供他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