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浴火

山间果然重新下起了留客的阵雨, 稀稀疏疏的打在已经绿透的树叶之上。

沈羡抱着哭成泪人的裴嘉鱼,雨珠满头满脸的浇下来, 贴着她的面颊几乎要夺走人身上最后一点余温。

“沈姑娘。”

晏初七怀中抱着几柄竹伞匆匆而来,递给了裴家兄弟二人, 又将手中余下的那柄竹伞替沈羡和裴嘉鱼撑到头顶, 客气道, “山间多阵雨, 路又难行, 裴统领与郡主不如先在寺中歇歇脚再走。”

裴贺点了点头,“多谢。”

晏初七摸了摸头,又道, “我给你们带路罢,妙慧师兄那儿人太多了, 不如去香客留宿那处,还有几间空着的厢房。”

听闻了妙慧二字, 沈羡分明感觉到怀中的裴嘉鱼浑身僵了一僵,裴家兄弟二人的神情也是沉默了几分。

她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也不便多问, 便牵过裴嘉鱼的手,温和道, “衣衫都湿透了,去换下来,春日里的雨,也寒的很。”

裴贞将怀中的黑罐子交给了裴贺, 向着沈羡说道,“劳烦沈姑娘照顾嘉鱼一二,我有些事,稍后来寻。”

说罢便弃了手中的伞,也不管裴贺询问的眼神,独自往另一头去了,阵雨如同一道遮天的帘幕,裴贞衣衫早就湿透,贴在身上,以一种瘦骨嶙峋的姿态缓缓步入了那道帘幕之中,叫人竟也不知道从何处去留住他。

晏初七依然是摸了摸头,向着余下的三人道,“跟我来罢。”

寒云山的顶端是少有的高绝处,赵绪立在禅房之中,从木窗微微敞开的缝隙之中,淡淡瞧着裴贞削瘦的身影从山脚下拾级而上,即便是隔着这样细密的雨帘,也能瞧见他身上被荡涤而生的淬亮之光。

他不由感叹道,裴家的这场死局,终归还是要从赵家人身上,向死而生。

禅房的门被裴贞从外头推开,他身上犹滴滴答答的滚落着一些未尽的雨珠,从外头裹挟着浸寒的湿意,直接逼进了禅房里头干燥的木香。

“赵绪。”他眼也未抬,便开口叫道,“我知道你没有死。”

赵绪站在几案一侧,缓缓应道,“裴五。”

裴贞向里走进了一些,见到赵绪负手立在那头,静静瞧着他,“你让那个叫晏初七的小和尚来送伞,是想见我。”

赵绪浅淡的笑了笑,“玄深大师曾言裴家五公子智绝,洞明之锐,少有可直面者。”

裴贞面目苍白,冷笑道,“你们姓赵的,又想要算计什么。”

赵绪便淡淡回道,“你既然一切都看在眼中,又想要置身事外到什么时候。”

“你们姓赵的想要你死我活,与我有什么干系?”

赵绪目中带起一些锐色,“即使裴氏有难,你也不愿意接了那道圣旨吗?”

裴贞浑身涨起怒意,他冷冷瞧着面前的赵绪,“裴家满门忠烈,我大哥温厚忠贞,却被陷进了你们赵家人蝇营狗苟的争端之中,凭什么?凭什么要我来替你们守赵家的江山!”

“裴贞。”赵绪叹息一声,“裴世子一死,明珠她将何去何从,你当真不肯伸手去救?“

裴氏若倒,裴贺与裴赞尚且有官职自保,只余下裴嘉鱼,领了这样的盛名分封,却没了世家倚仗,往后,都是艰难。

“更何况,你明知道,裴世子之死,更多意在的,是裴家。”

裴贞握起了手指,他直视着赵绪的目光,他不让,赵绪也不曾退。

一人月白衣衫湿透,瘦骨嶙峋却浑身都是尖锐的光芒,另一人玄色衣衫,从容立于轩窗之下,神色中都是温和的平静。

“我要杀了他。”

裴贞忽然说道。

“好。”赵绪点头道,“他的命,就交给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绪叹息一声,眉目间有些难以抑制的憾色,“今日。终归是是我迟了一步。”

裴贞沉默了许久,“我从前这半生,都自诩聪明绝顶,看透一切,却没有能救了我大哥的性命。”

他抬起头,冷淡地瞧了一眼外头遮天的雨幕,“往后,裴家和嘉鱼,我都会护牢了,守住了。”

“赵绪,”裴贞不曾将目光投过去,依然是冷淡的问起,“替赵缨守着大盛,你不恨吗?”

赵绪淡淡笑了笑,“我守着的,只是大盛。”

外头稀稀疏疏的雨声渐渐要停了,裴贞立在一旁许久也没有再说话,他本来就生的风流艳绝,只是常带一些轻讽之色,如今安静下来,原本苍白面目中的一些沉稳与宁静之色透出来,竟与几案另一头的赵绪生出两分相像来。

“阿贞。”赵绪温和道,“你要守住我们的大盛。”

裴贞神色微顿,似乎是动了动,却强行压抑着自己不曾回过头去。

“雨停了,我该走了。”

他也不曾再瞧赵绪,只是缓缓便向禅房外头走去,快要行至门前的时候,边听得赵绪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

“没有救下裴世子,将是我一生之憾。”

裴贞脚步停了停,回道,“也是我的一生之憾。”

“劳烦你,替我护着老七。”

裴贞点了点头,也不再回头,一路沿着长长的石阶,向山脚下走去。

赵绪站在禅房深处,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神色间也令人瞧不出什么。

他唤了一声晏十一,低声道,“替我送一封信,给南方边境。”

“是。”

沈羡已经替裴嘉鱼换过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取了柔软的布巾,温柔擦拭过她的湿发。

裴嘉鱼生的眉眼明朗,素来只有璀璨之色,如今这样失魂落魄的惨白模样,叫沈羡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沉默地坐了许久,听着外头的雨声渐渐要停了,方才缓慢地抬起头。

“沈姐姐。”裴嘉鱼握住她的手,停住了她的动作,低声说道,“裴家不会有事的。”

沈羡怔了怔,便听得她用力说道,“长公主从前可以跟着先帝去战场,我也可以。大哥不在了,三哥和四哥离不了帝京,裴五身子又不好,但是还有我,我要去南方,替我大哥守南境。”

她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向着沈羡问道,“只要我能挣回军功,就能保护裴家了,是不是,沈姐姐?”

她的面目间还有许多未曾褪去的懵懂,却从中另外生出了一些坚定,“裴家的女儿,也是可以守着裴家的。”

沈羡握着她冰凉的手指,想要给她一些力量,她温和笑了笑,点头道,“裴家这样忠贞的世家,怎么会倒下,嘉鱼这样勇敢,它一定会好好的。”

裴嘉鱼点了点头,她伸手将长发梳了起来,低声道,“沈姐姐,我要去接三哥和五哥。”

“好。”

沈羡应了一声,从她不太娴熟的动作中接过木梳,重新替她梳理过长发,雨后的山寺之中又重新生出了一些日光,穿透了层层的遮天古木,一路照射到厢房的回廊与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