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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去年冯熙与冯诞先后病故,冯家的地位才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在宫内,当今皇后冯清远不如当年的文明冯太后手操天下朝纲、结纳大臣,在国事上几无参与机会;在宫外,冯诞与乐安长公主所生的世子冯穆年幼,冯家子侄大多是平庸逐利之徒,皇上南下迁都时,除了冯诞外,一个冯家子弟都没带,因此冯诞身亡后,洛阳城里,如今几乎已没有冯家的势力。

这是不是元恂敢于向冯皇后放肆说出心中怨恨的原因呢?

冯清心底也在这样猜测着,可她也深深知道,元恂此刻说的话,同样也是平城民间的多年传言:大魏皇宫里,因为“留犊去母”的血腥宫规,生育皇嗣,向来是件格外凶险的任务,所以冯家的女儿一个个都使用了秘药,以防入宫后怀上身孕。

她本来也不肯相信这传言,以为姑姑、姑祖母还有姐姐们的不孕是家族遗传,可直到她入宫的前夜,父亲将太后亲自密封好派人送来的一匣药膏放到她案上,冯清才相信了传说为真。

那盒棕紫色的药膏里埋藏了她们冯家女人秘相传授几十年的护身宝典,虽然入宫为妃,但她们是不会为实行“子贵母死、留犊去母”残酷祖制的拓跋皇家生育皇嗣的。

“恂儿,你……你实在太伤母后的心了,”冯清心中一阵慌乱,眼睛也不禁发红,“这天下哪个女人不想当母亲,哪个皇妃不想为皇上诞下子嗣?你怎么能这样中伤已故太后?”

“哼,我中伤?”元恂一脸的鄙夷,“母后就别骗我了,整个平城,谁不知道冯太师家祖传不孕不育秘药?自景穆帝冯昭仪开始,冯家出了两个皇后、三位昭仪,可曾有一个生过孩子?当年母后为我讲读过《诗经》,“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讲的是喜鹊辛辛苦苦建好了自己的鸟窝,却被红脚隼强占走了,母后,你扪心自问,冯家的女儿抚养五代太子,而五代太子之母却因为“留犊去母”的祖制被杀,别的后妃因生子受累而死,冯家的女儿却因母养之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这是不是鸠占鹊巢?”

冯清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这本来就是平城魏宫中尽人皆知的秘事,只有口无遮拦的元恂,才敢向她当面责问。

魏宫里打北魏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手上起,就建立了一种特殊而血腥的立嗣制度。

当时道武帝拓跋珪爱读汉书,读到《史记》中汉武帝为防女主干政,立幼子河间王刘弗陵为太子后,便将刘弗陵的生母钩弋夫人赐死,留犊去母,以制外戚,不禁拍案叫绝,当即命人制订“留犊去母”宫规,实行子贵母死,一旦魏帝有嗣被封太子,太子受封之时,也就是太子生母归天之日。

自道武帝的儿子明元皇帝拓跋嗣开始,到如今的皇帝元宏,已经前后七位帝母被赐死,林贵人是第八个。

道武帝建立这条宫规,也确实有他的苦衷。

两百年前鲜卑人游牧辽东时,曾由女人主事,后来建国,男女一样平权,女将军和参政女官不少,被中原和西域称为“鲜卑女国”。

后妃干政、外戚主事,更是稀松平常之事,自“留犊去母”宫规之立,北魏皇帝全都成了没娘的孩子,登基之后,当然也不会受亲生母亲的摆布。

可道武帝毕竟读书不多,终于被门阀世家的北燕冯家玩弄于股掌之上。

四十年来,冯氏外戚稳立皇位之侧,文明太后更是成为了大魏未上尊号的帝王。冯家的女人根本不需要为这座江山生育子孙,只需要顶着皇后的头衔,抱着别人的儿子,就能坐稳自己的龙椅,在祖制与权力的夹缝之间巧妙地生存。

“恂儿,”冯清仍试图与狂躁之中的元恂和解,“太后母仪天下,护的是大魏拓跋家的江山,她的忠心和能干,世所公认,七代帝母死于祖制,那怨不得太后,更怨不得冯家。”

“当年太后将我娘赏给皇上时,曾亲口答应会免她一死。那时的太后已为天下执政,连连破除陋习、革故鼎新,太和改制,改掉了多少祖宗成法、先王铁规,可我一生下来,还没满周岁,太后就迫不及待地下诏赐死我娘,不管父皇如何跪地泣血恳求,太后还是狠心不肯答应……”元恂哆嗦着,他望着冯清,仿佛又望见了当年那个表面慈祥、心底阴鸷的曾祖母,“可母后你还要我不怨太后,不怨冯家?”

元怿在窗外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感受到了元恂心底的沉痛,难怪这两年太子越来越不肯听皇后的话,越来越放肆和反叛。

他越大越懂事,心底竟是越积满了仇恨与愤怒,说到底,太后与皇后多年母养太子的恩慈,都是为了笼络人心、把持皇权,为了巩固皇后的宝座,并不是对元恂有多少情义。

身后一阵竹枝乱响,元怿和元恪同时向假山旁看去,那里有一条纤小的人影一闪而过,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人好快的身手!”元怿向元恪低声赞叹道,二人同时好奇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