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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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读完十遍《华严经》,天边已有熹微之光,照亮了纸门外的石路。

经堂的尼姑们都卷起蒲席散去,徒留着堂上高高低低的灯烛,仍在不断闪烁着,托盘上烛泪纵横堆积,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有过一个不眠之夜。

经堂里已空无一人,玄静从角落里站了起来,走到香案前望着佛像前供奉的小像。

那是她,是十八岁的冯润,舞姿翩跹、笑容灿烂,停留在皇上心头的,就是这个婉丽活泼的人影吧,经历过这梦魇般的八年,她已不再是这尊小像所精心雕塑刻画的那个冯润,而成了一个万念俱灰、在佛经中寻找寄托安慰的中年尼姑。

玄静伸出手,试图去抚摸那尊小像,她看见自己的手在不断颤抖,手背上大大小小几乎连片的恶疮瘢痂,让她那双曾经纤细白皙、柔美无比的手显得十分粗恶丑陋,这真是雕像中那双轻柔打开、拈花轻举的完美双荑么?她的手伸展在小像雕刻的手旁边,就仿佛是名贵的象牙玉刻前摆放的一坨发臭烂肉。

“听说生过杨梅大疮的女人,全身都会生疮溃烂,手啊腿啊都会烂,眼睛也会瞎掉,是真的么?”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玄静浑身一颤,收回了手。

她没有跟着元宏一道走,她竟然早就认出了自己。

玄静头也不回,淡淡地道:“小妹,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你跟着六宫从平城来洛阳的路上,本宫就认出你来了。姐姐,昨天是你的生日,皇上还是对你那么一往情深,特地罢朝进山,为你祈福消业,可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心断肠,却不去和他相认?”冯清饱含嘲讽地质问着。

一到洛阳之后,冯清便派徐嬷嬷潜入瑶光寺中打探那神秘尼姑和常二夫人的下落。

可常二夫人似乎从寺里消失了,全无踪迹,若不是徐嬷嬷一口咬定她没有眼花,冯清都不打算再往下查证了。

仅依着徐嬷嬷的一面之词,冯清并不能确认瑶光寺挂单的凉州尼姑玄静就是当年的左昭仪冯润,几次打探之下,得来的讯息也无法佐证玄静的身份来历,但是昨夜,她在暗处品忖着玄静凝视皇上的目光,终于能断定玄静的真实身份就是冯润。

除了冯妙莲,还有什么女人在望着皇上的时候,能那样痴迷缠绵,又那样恨之入骨?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冯润了。”玄静平静地回答道。

她扭过脸,半张脸上都是褐黄色斑点,鼻子中隔旁的溃烂处虽已愈合,还是有些扭曲怪异,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丑陋奇怪的中年女子。

“你是怕皇上认不出你来,还是怕皇上认出你来,却失望不再喜欢你?”冯清站在空荡荡的经堂中,怜悯而傲慢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冯润比她大五岁,虽是庶生女儿,但太师冯熙却对她颇为疼惜,因此冯润从小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份与冯清不同,加之相貌生得美,性格开朗可爱,府中上下对冯润都十分喜欢宠爱,元宏更是自幼便倾心相许,让冯润从不认为自己身为庶生女就会低人一等。

瘦小稚弱的冯清,仿佛一直生活在大姐的影子里,虽是正室之女、公主所出,她却被冯润的光芒四射照耀得无处遁形,不止冯清,冯家的其他姐妹们也都发自内心地妒恨着这位大姐,而冯润却全然不觉。

二十二岁之前,冯润的人生太光彩夺目了,所以从未体会过嫉妒之情,她真的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她。

“都不是。”冯润蹲下身子,慢慢卷着自己打坐用的蒲草席。

冯清走上前去,用穿着绣鞋的脚踩住她的席子,厉声道:“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在皇上心中,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得尸骨无存,所以八年来皇上才会苦苦思念着你,夜里睡不着想着你,在本宫册封皇后的前一天还去凭吊你!”

“小妹,你看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心里还有不平,还有余恨?”冯润站直了身体,逼近了冯清身边。

离得太近,冯清被冯润那张散发着颓废和毁灭气息的脸吓了一跳。

徐嬷嬷派人从凉州打探的旧消息说,玄静尼姑在凉州郊外一家尼庵挂单的时候,为了谋生,跟那些拉施主当恩客的卖笑尼姑一样,做起了倚门卖笑的勾当,凉州的浮滑少年在她的静舍中出入不断,后来,冯润染了花柳病,生出一身杨梅疮,病好之后,容貌全毁。

推算时间,冯润当年被逐出宫时并未病死,但病好后她害怕太后发现,所以才逃到了凉州,为生活所迫卖笑为生,终至形貌被毁。

幸好太后又多活了几年,勉强支撑到冯清成年,留下遗诏让冯清被册封皇后,若是冯润在她封后之前回来,若是冯润旧日的美貌未被摧毁成这等惨状,冯清实在是不敢设想自己在宫中的处境。

毕竟冯清如今一无所恃,身为太师、驸马的父兄陆续身亡,曾是她强有力后援的文明太后早已葬入永固陵,七个皇子没一个是她生的,皇上的心扉也从不曾为她打开……这个女人若不是尽失时势与美貌,本来真的可以卷土重来。

冯清猛地扭过了脸,不敢再看冯润的脸,叹道:“本宫不恨你,你也别恨本宫,当年的事,都是太后命人办的,本宫没想过要那样对付你。”

“皇后,我不恨你,是我自己傻,信错了人,才落到这个地步,”冯润淡淡地道,“要恨,我恨的也是皇上,是他让我相信,天下事,有他给我担着,我什么也不用怕,可一旦我和他的江山事业起了冲突,他首先放弃的就是我。那年我已手铸金人成功,按祖制应该很快封后,可偶然伴君游河,得了风寒,太后派御医来给我诊治,不但下了虎狼之药,还硬说我是疫病,会传染给皇上,把我送到平城外的寺院里养病。皇上明知道太后在下手对付我,明知道我得的不是瘟疫,却眼睁睁看着我被送出宫去,不敢为我多说一句话……”

冯润的眼前浮起了八年前那个春雨淋漓的下午,她二十多岁人生中的一切美好,在她突然生了风寒的那一刻,便突然碎裂成尘,就像永乐宫中架上的古玩瓷器一样,名贵,也脆弱。

冯清怔了一怔,她知道姐姐恨元宏,或许是因为冯润曾经付出过真心,所以这些年来,她纵算活着,也绝不遣人告知元宏,宁肯倚门卖笑,糟蹋自己如花似玉的身子,也不愿向那个奄有九州的大魏天子低头求助。

“你这么恨皇上?”冯清喃喃地问道。

冯润的神情突然间变得十分激愤,她咬唇怒道:“是的,我恨他的懦弱,身为帝王却无力佑庇他心爱的女人,他的爱到底算是什么?是黄金枷锁还是白玉囚笼?让我这么多年都挣不脱、砸不烂,让我活着却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