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大学(下)

遥听弦管暗看花

头顶有微温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抬起头,自己身量已经足够高挑,中学时已经少有男生能高过她,然而林尧站在她面前却高出她半头,需要她用仰望的方式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光影从额头沿着眉心迤逦向下,经过秀挺的鼻梁,微微弯起弧度的嘴唇,最后汇集到眼睛里;浓密的长睫毛不停地震颤,为眼帘下覆上阴影,却遮不住他瞳仁里潋滟流转的光。

他的胸膛有些起伏,没有看她,只是凝望着她的右手腕,“好些了吗?”

子言将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对他的避而不答有些失望,淡淡地回答:“好多了。”

他叹一口气,声音极低,“那次为什么要逃考,嗯?”

有如一口咬下一只青苹果,入口极酸,酸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栀子花掩映的路灯下,苏筱雪含着泪水晶莹剔透的脸庞,他温柔地允诺“我答应你不走”,那如五雷轰顶劈中她头顶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回忆中最不堪忍受的一幕。有时候蒙在鼓里不知真相剥开的残忍确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那之前,她一直都以为,她唱的不是独角戏,那一晚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连搀在其中三人行的资格都没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只好转移话题。

“季南琛不认识你家,去问叶莘,叶莘无意告诉我的。”他将乒乓球在手中握住,松开,又握住,眼神里有掩饰不住想知道答案的迫切,“你还没有回答我,到底是为什么?”

就如你想安慰我都害怕熟悉的字体会被别人发觉,所以改用左手写字的隐秘心理一样,我又怎么会轻易就承认,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你,林尧,我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你!

“还不是因为季南琛,”子言淡淡笑一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累我心情不好。”

他垂下眼帘,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好了就起来练球吧。”

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沈子言。”她回头看去,是赵鸣。

心中暗暗叹息,原来有些事情的发生,从来不会以自己的主观想法为转移。

她挤出一点笑,朝对方点点头。

“你同学?”赵鸣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她极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轻声回答:“嗯。”。

“不是我们学校的吧?以前没见过。”赵鸣打量了一下林尧,客气地寒暄,“你好。”

林尧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你好。”

“我好久没打球了,沈子言,能不能借你同学切磋一下?”赵鸣笑着说。

她有些语塞,看了一眼林尧。

他的目光微动,眉梢一挑,嘴唇抿成一条线,回答得很干脆:“好。”

很少这样近距离看林尧和别人打球,印象中不是隔着教室的玻璃窗,便是站在遥远的长廊下,时不时装作无意地瞟一眼,最近的一次,还是看他在文化节上和许馥芯的那一场比赛,到底也隔了一排观众席。

此时的心情,百味杂陈。

林尧擦过她身边走向旁边的球台,顺手便把外套扔在她臂弯。他微微俯下身,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如果我赢了,有没有奖励?”

她愕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瞬间便脸红耳赤。

林尧打球的风格她很熟悉,一向冷静犀利,不管是接发球还是正反手,他总是把进攻与防守的节奏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除非他自己失误,否则几乎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缺口。

然而这一次,却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

他脸上流露出她所不熟悉的异样情绪,有陌生的焦虑和薄怒浮上眉梢眼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逼迫他,令他情绪不稳,令他厌倦迁怒,他一反往日慢条斯理的节奏,板板抢攻,根本没有耐心和对方拉锯。

直线斜角和回抽攻防,他接连打出角度刁钻和势大力沉的好球,赵鸣只在开局时勉强赢得了两分,之后便被截击得没有了任何机会,纵然拼到了最后,比分依然输得很难堪。

在最后一记大力回抽之后,球直接飞向了相隔甚远的体育馆墙面,撞击出清脆的一声响,赵鸣沮丧却不失风度地伸手过来,“果然是高手。”

林尧伸手握一握对方的手,脸上这才流露出微笑,略带点孩子气的神情回眸看她。

子言抱紧他的外套,肺腑里涨满了骄傲与酸楚的甜蜜。也许每一个女孩,都希望能拥有一次这样的时刻:怀抱某人的衣物,在赛场外跳着脚为他嘶哑了嗓子,肆无忌惮地宣泄着痛快淋漓的爱与激情。

然而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能够清楚记得,当年他的外套搁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所带给她的冲击与伤痛,那样真切,那样深刻。

很可惜,那个时候,那个人,不是她!

这一刻,她清晰看见了他眼睛里闪烁的灼灼星光:复杂、骄傲、喜悦,还有殷殷的期待,仿佛都只是为了她。

像是弥补了那一年的某些遗憾,一度缺失的心,正在慢慢修复受伤的缺口:林尧刚才的表现,简直像和情敌决战的莽撞男生,完全欠奉任何风度和礼貌!恨不得三拍两拍就将对方打发走的急迫,完全流露在外的不耐与烦躁,都让她觉得这样迷人和可爱。

赵鸣临走时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她拿纸巾递给林尧,“出汗了。”

他接过来,长长的睫毛扑扇,眼睛里笑意荡漾,“你师傅厉害不厉害?”

子言笑着轻推他一把,“当师傅的更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他摇摇头,拖长了声调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子言刚刚预备伸手去掐他,却被他敏捷地一闪身,抢先伸出手来在她头发上抚一抚,“所以你要听我的话……我的奖励呢?”

这亲昵的一抚,令子言所有的气焰顿时全消,她咕哝了一句:“我又没答应你。”

“我替你答应了。”林尧的嘴唇勾勒出一个弯月的弧度,乜斜了她一眼。

“那好吧,我请你吃我们学校最好吃的牛肉拉面。”子言一板一眼地说。

他歪着头考虑了一下,“这算半个奖励吧。”

这人真无赖,她悻悻地想。然而只因为是他,所以连这无赖的一幕也变做日后甜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