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2/2页)

“不能做手术吗?”

“唉……哪儿来的钱啊闺女?我们这些提前退休的,还不到拿退休金的年纪,也没人给交三险一金,有病只能死扛了。大伙儿生活都不宽裕,能帮到她的地方,也不多。”

季晓鸥沉默片刻,轻声问了另一个问题:“她没有家人吗?”。

“离婚很久了。”赵姨说,“只有儿子跟着她,还在上学,大学生,正是花钱的时候。”

那天晚上季晓鸥没有睡好,眼前挥之不去的,一直是那个女人近似麻木的微笑。说起来股骨坏死在现代医学里也算是疑难病症之一,骨坏死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转。晚期患者只能依靠拐杖和轮椅活动,失去生命活力的股骨则会像脆弱的石膏一样持续塌陷,直到患者死去。那种麻木,也许就是对生命无常的屈服。

季晓鸥无法想象一个孤独的骨坏死患者,明知生命在一天天走向最后的结局,该如何度过她剩余的时光?是否每天都倚在床头,没有表情,没有希望,静静等待黑暗吞没房间里最后一丝光亮?

辗转很久,最后她爬起来,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下今天的见闻。季晓鸥的博客名叫“无处告别”,这个博客专栏她已经开了三年多,因为文字轻俏活泼,粉丝众多,在网上很有点儿名气。

她平日键盘写字很快,今天的博文却更新得异常艰涩。几千字的正文花去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博文的最后,她字斟句酌输入一段文字。

我一直以为上帝知道一切事实,但现实却是祂不知道这样描述的事实。我从没有像今天一样,渴望生活在一个人人都有生存保障的地方,没有对饥饿的恐惧,没有无钱治疗疾病的无奈,擦肩而过的每一个路人,心中都有足够的安全感,脸上拥有发自内心的从容与微笑。

后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不管再做什么,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季晓鸥总会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脸上那个苦涩的笑容。甚至在午夜梦回的瞬间,那缕苦涩都紧紧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季晓鸥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弱点,从小被长辈保护得太好,以致她的心脏过于柔软敏感,只能接受阳光正面的童话和假象,却经不得一点儿真相和现实的冲击。几年前她曾尝试过每周去民间收养弃婴的机构做义工,但面对生命中悲惨残酷的一面,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严重不足,只做了半年便有了忧郁症的先兆,只好无奈退出了。此事一直是她心中抹不掉的愧疚,每次想起那些童真的小脸,她都觉得应该再做些什么事,才能弥补自己半路逃脱的遗憾。

趁着一个预约客人比较少的上午,季晓鸥先去商场买了一床蚕丝被和其他生活用品,凭着记忆又摸回那晚去过的地方。

她没有提前打招呼,女人来给她开门的时候,脸上明显有吃惊的痕迹,随后换上感激的微笑。不过这一次,或许是在白日的光线里看得清楚,那麻木的笑容背后,若隐若现的分明是隐藏的绝望。

女人的话不多,因为她每说出一个长句子,都要按着胸口气喘很久。不过摩挲着那床崭新的蚕丝被,她干枯的眼睛仿佛一下亮起来,一口气说了一堆话:“儿子从学校回来,一直说要床新被子,原先给他絮的那床太厚了,小孩儿火力壮,学校的暖气也太热,我正愁着呢,这下好了,闺女,谢谢你!”

提起儿子,她明显兴奋起来,蜡黄的脸奇迹般染上一层光晕,晦暗的气色去除大半。季晓鸥的目光扫过床上那张棉絮板结、充满污迹的旧棉被,一时没有作声,只在心里暗暗鄙视了一下,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不为家里分忧,反而张嘴要东西,分明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女人没有留意到她表情中的细微变化,而是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塑料镜框,举到她眼前:“你看,这是我儿子。”

那是一张单人的彩照,照片中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白衬衣蓝裤子,站在一片花圃前,人离镜头有点儿远,眉目看得不是那么清楚,却能给人清新的感觉,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

女人说:“我这辈子,命特别背,上山下乡、下岗,什么倒霉事儿都赶上了……”

季晓鸥耳朵里听着她在说话,可眼望着照片完全走神了。她觉得那少年的眉眼有些熟悉,蓦然想起一个人,但又不能相信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