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12年,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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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阿里昆莎机场位于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的西南方,修建于2007年,是目前世界上海拔第三高的机场。

左思安怕自己产生高原反应,从成都飞来拉萨后,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再从拉萨飞阿里。下了飞机,踏上坚实的土地,她却有身体飘浮失重的恍惚感觉。从拉萨过来,仅仅用了一个半小时。15年前由拉萨驱车到阿里狮泉河镇的那段艰苦而漫长的行程竟然被简化到了这种程度,让她惊叹。她仿佛穿越了一条时光隧道,站到了未来与过去的某个节点,中间长长的岁月突然变得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正值西藏旅游旺季,同机抵达的有一个旅行团,在飞机上已经兴奋异常,下来之后,导游和地接清点着人数,场面十分热闹。左思安取了行李出来,独站一边,四顾茫然,一时几乎不知道身处何地,自己是谁。她想,这感觉大概不能单纯用高原反应来解释。

“小安。”

她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正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取下墨镜迟疑地看着她。不必细细辨认,那人正是左学军。左思安梦游一般走近他,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爸爸”。

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在将近13年前,左学军返回汉江跟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左思安不久之后随母亲出国,这些年他们通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由少女长到成年,他则完全不复她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虽然不过55岁,但长年生活在艰苦的高海拔地区,黝黑的皮肤布满皱纹,两鬓斑斑,举止迟缓,背微微佝偻,已初现老迈之态。

这一次决定回国探亲后,左思安不止一次想象过与父亲的见面,内心有说不出的忐忑,但真正面对他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漫长的时间横亘于他们之间,血缘的联系与长久暌违的陌生感混杂在一起,她再也不可能像年少时头一次进藏探望父亲那样,一见到他便纵情扑过去,理直气壮地索取一个温暖的拥抱了。

他们的视线甚至都无法长久停留在对方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别处。

“您等很久了吧?”

他接过她拖着的行李箱:“没有,今天飞机只晚了20分钟而已。”

“那就好。”

他带她出机场上车,一边向狮泉河镇驶去,一边跟她闲聊:“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有一点儿,不过我吃了预防高原反应的药,又提前一天适应,感觉还好。”

“这里离镇上只有50公里,很快就到了。”

“哦,这条路修得不错。”

“看,那边飞的是野鸭子。”

左思安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蓝天白云下面,远方雪峰群山环抱,一片碧蓝得略微发紫的湖面上有几只水鸟翩翩飞舞。

“这个季节可真美。”

“明天我可以带你去班公错,那里有一个出名的鸟岛,每年六七月的时候有数不清的候鸟集结,十分壮观。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候鸟,不过马上都要飞走越冬了。”

“不用了,您要上班,不必特意为我请假。”

“我已经快要退休,基本完成了工作交接,时间比较自由。”

左思安有些发怔:“这么早退休吗?”

“是啊,国家政策规定在高海拔地区工作满15年就可以退休,好多人40多岁就退休了,我其实已经算超龄工作了。”

“哦。”迟疑了一下,她还是问道,“那您退休后住哪里?”

左学军笑道:“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打算退休后去学校教点儿力所能及的课程,再写一本关于阿里地区民俗的书。”

“只要您过得开心就好。”

“你呢?”迟疑一下,他问,“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还好。”对这样空泛的问题,她只能报以简短的回答。

他转移了话题:“不知道你对考古有没有兴趣,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象雄文明的考古发掘现场。”

“我只待两天就走,恐怕时间不够。”

“两天?”左学军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是啊,我的假期时间有限,已经买好了返程机票。爸爸,先送我去宾馆把行李放下来吧。”

左学军又是一怔,小心地说:“小安,你施阿姨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没必要住宾馆。”

他说的施阿姨是15年前与老张一起进藏,跟高翔、孙若迪、左思安会合后进入阿里的施炜,她在12年前重返阿里措勤支教,从此留下,并在8年前与左学军结婚,五年前生了一个女儿叫左思齐。

左思安尽可能自然地微笑着解释:“我一个人住习惯了,来之前已经托旅行社帮忙订好了房间,就不打扰你们了。”

左学军一下默然,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一直到了镇上。他按她说的先送她去了宾馆,然后再去他家。

左家住在一座三层宿舍楼的二楼,房子宽敞舒适,窗明几净,墙上挂着漂亮的羊毛壁毯,摆着各式藏族风格的工艺品。施炜热情地欢迎左思安的到来,她40岁出头,皮肤状态不算好,不过神态温柔,眼神跟从前一样清澈明净,让人一见便有亲切的感觉。

施炜的小女儿左思齐站在她旁边,她不过5岁,梳童花头,圆圆的面孔略带婴儿肥,眼睛机灵地转动着,好奇地打量左思安。施炜笑着说:“小齐,不是跟你说了吗?快叫姐姐。”

左思齐听话地叫:“姐姐,你好。”

“你好,小齐,我叫左思安。”

她煞有介事地握着左思安伸过来的手摇了摇:“妈妈说你住在美国巴尔的摩,是在很远的地方,对吗?”

“对,巴尔的摩靠近美国首都华盛顿,从华盛顿飞到北京,要花17个小时。”

左思齐其实没多少时间和空间概念,不过对陌生的大姐姐这个详细的回答表示满意,开始玩左思安送给她的卡通玩具和故事书。

左思安看着她,对施炜说:“小齐真可爱。”

施炜跟所有母亲一样,听到对自己孩子的夸赞,顿时就会由衷地微笑:“就是很调皮,而且话多得要命。咦,你的行李呢?”

“已经放宾馆了。”

施炜也是一怔,但她并没追问,马上转移了话题:“这次直接飞过来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还好。就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对这里的印象就是光秃秃的戈壁、风沙和矮房子,今天从机场过来感觉好陌生,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这几年狮泉河镇加强了绿化,重新种植的红柳慢慢长大,风沙比以前小得多了。而且镇上人口增加很快,楼房也多了不少。来,喝杯热茶。菜我都准备好了,你爸爸去取托别人现宰的羊,马上回来。这种羊是本地特产,肉质特别可口,别的地方吃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