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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真话,我不撒谎。我不能喝酒,一喝就出事。

是怕喝酒控制不住自己犯错误吧?

你看你看,叫你误解真不好意思。那就喝一杯,喝多了会出人命的。

你看这么好的地方最近也是门可罗雀,就是怕出人命。这段日子来饭店吃饭的人,都怕地震到来自己没法从屋子里跑出去,择座都要挑门口的。就我俩不怕死,还要了这顶里面的屋子。苏梅红努力让自己把话说得风情一些。

她“叮铃”一声和老豪碰了杯,也不看老豪,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汩汩”地给自己斟好了酒。然后看老豪。就见老豪正用他那“无雨无渔无虞”的眼睛打量她,低低地说:我得趁这会儿能看清你的时候多看你一眼,要不一会儿我就看不了了。

隔着桌子,苏梅红把自己的脸向着老豪凑了凑,在淡淡的酒意淡淡的香气里,苏梅红替老豪想,这张脸是经得住你老豪打量的吧。

老豪喝酒的姿势蛮有观赏性的,苏梅红由此确定老豪说自己不能喝酒近似于一个谎言。她双手捧了酒瓶给老豪“汩汩”地又斟好了一杯。老豪这次却不推让,由着苏梅红的心意倒。

但是,苏梅红忽然发现老豪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她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能隔着长长的走廊听见服务生走过的脚步声。在那片异样的寂静里,苏梅红看见老豪以一个慢动作的姿势倒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大概是努力控制了自己的缘故,他的头刚好落在杯子、盘子和刀叉之间那片小小的空白处。

苏梅红的吃惊一定不小,她张大了嘴巴,茫然四顾,不知所措。老豪倒下的样子在她看来,简直就是电影里的英雄主角中弹时候的样子。她忽然那么莫名其妙地,也像电影里的人那样,伸出手,在老豪的鼻子尖试了一试,她不知道他这会儿是死了还是活着,但她想他多半是死了的。她起身就跑,还没忘了顺手把自己的包抓在手中,返身关好房间门的时候,苏梅红甚至还想到了自己留在地上的脚印,留在杯子、叉子上的手印唇印什么的。

苏梅红一路脚步很响地敲过大厅,她的高跟鞋击打地面的声音在她的耳朵里真是清亮得可怕,不久她就听见这声音仿佛能够传染似的,在她身后,一路纷乱的脚步声响紧随在她的清脆之后。嘈杂声中,她还能听见有人在喊,快跑,走安全通道!这使得苏梅红不再顾忌地奔跑起来。

这一队奔出来的人给大街上制造了混乱,使大街上走着的人以为地震了,忙乱地寻找宽阔的地方。也有清醒的人忙乱中仰望天空,想要看清那些高楼是否还在那里安静地屹立着,这是地震这段日子直接教给他们的经验:高处比低处会有更强的震感。

苏梅红仰望逼仄的天空,有一种想要坐下的虚脱感。

接下来的两天,苏梅红每天买来这个城市的各种报纸,每一行字都不放过,她想知道发生在葡国餐厅的那个惊心场面最终的真相。但是报纸的脸色那么平静,并没有可怕的字眼出现眼前。第三天,苏梅红鼓足勇气再次走进葡国餐厅。熟悉的音乐,熟悉的门迎欢迎光临的声音。苏梅红走到吧台那边,小声探问两天前闹地震的那场虚惊中可有人遇到不测,吧台里的女子用相当迷人的微笑告诉苏梅红,没有。一切都是正常的。

苏梅红再次要了她请老豪吃饭的那间屋子,在那天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给自己点了份奶油蘑菇汤和烤鳕鱼。看着对面的那片虚空,苏梅红想,她和老豪,一个是寓言,一个是童话吧。至于自己的丈夫陈长安,是不是更像一篇冗长的小说呢?

苏梅红心里竟有了一瞬间的伤感。

看电影

多少年没看电影了?这可真得好好算算。因此当她说要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他是预设过他们的见面地点、环境,以及见面后会做什么,单单没想到会是看电影。

也不错。他心想,答应和她一起去。

现在的电影院咋这么宽松舒适呢?让他生出坐在会议室给属下开会的恍惚感。他的身前身后环绕着年轻人。和他们比,他真有点老,因此电影院给他的第一感觉是新异、诧异,还有点惶恐。惶恐的感觉是他觉得坐在此时此地突兀抢眼,他可不想在这里突兀抢眼。

银幕上在展示广告,楼盘、时装、汽车、美食、珠宝,一一端出来,像是等待他的检阅,使得他心里烦躁。好在灯光暗下去了,这使他被人认出来的担心减小了一点。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与他这会儿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这件事联系起来,于他,是冒险。但即使冒险,也已经开始了。

他希望她主动。他早已不会把一个女人在情感上分析来分析去,但他却在分析她,分析的结果是他确信她是个聪明人,她喜欢漫长点儿的开场,他得陪她。他的底线就是恰到好处地做到不主动,但会积极迎接。

她似乎不那么主动,但也不是不主动。“真麻烦!”他心里笑着嘟哝。确定自己喜欢“这点儿麻烦”。

慢慢地,电影里的情节还是吸引了他,他看懂电影在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欲擒故纵,放开是为了收得更紧。“每次跟老易在一起,就像是洗了个热水澡,因为什么都是有目的的。”他逮住电影里女主角的这句台词,联想自己,他这会儿倒是最想走进一池热水里。她不更像是他渴望的热水吗?他是多么愿意去她这眼热泉里泡一泡,泡他为人所知的得意和辉煌,以及不为人知的无奈和寂寞。

“我不喜欢电影院里的黑暗。”电影里的男人在说,他拿来对照自己,不觉笑了——他倒是很喜欢黑暗。虽然他也怕黑暗中有注视他的明亮的眼睛。眼下趁着这黑暗,他捏住了她的手,他进一步延伸到她的手腕,她身体的一小部分。电影里的男女呼应着他的心思,他们在厚厚的窗帘背后彼此下手,这也是他的心思,他今天也想要这样的结果。他把她的手指捏痛了,她提醒他她的痛。他们在电影结束而灯光还没有再次亮起时心照不宣地一起起身,离座,离开了电影院。

来的时候是她去接的他。他当然不能带上司机,更不能自己开车。归去时,他依然坐在她的身后,把身体深陷进座位里。这个动作说明他的紧张感还没有消失。

车子驶进酒店停车场的时候,他忽然回忆起,眼前这奢华的五星级酒店耸立的地方,在二十多年前坐落着一家电影院,名叫“光明电影院”,而眼前酒店的名字叫“香格里拉酒店”。他还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是最喜欢请同学看电影的,他请男同学看,请女同学看,直到被他经常请看电影的那个女生后来做了他的妻子。这对当时的他是一件十分完美的事情。他们常常在看完电影回学校的路上放声高歌,他拉着她的手,转过午夜无人的街角,发愁买不到一包烟去巴结看门的大爷为他们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