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楼尘土暗窗纱

这一个月来,傅眉总是往城里跑,每次回来都特别晚,问他做什么,他又总是含糊其辞,褚仁便有些疑心,决定偷偷跟去看看。

褚仁人小,脚程是跟不上傅眉的,又忌惮傅眉“武林高手”的身份,不敢跟得太紧,待来到城里,已经是正午时分。城虽然不大,但要找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褚仁从傅眉常去的药铺、书店一路打听下来,锁定了一处小小宅院。

这处宅院的大门,倒像是一个两进院落的后门,缩在陋巷的一角,极是僻静的。褚仁趴在门上听了片刻,里面隐隐的人声,似乎正是傅眉的口音,于是他定了定心,轻轻扣了两下门环。

门开一线,露出一个妙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身半旧的碎花袄裙,即不华丽,也不寒酸,只见她用门掩住了半边身子,只露出头和一侧肩膀,细声问道:“请问你找谁……”一双纤纤玉手捏着一方银红的帕子,扶在门框上,被斑驳的乌漆大门衬着,更显得肌肤细腻如雪。

褚仁有点不好意思,退了半步,说道:“我找傅眉,我是他弟弟……”

那女子向后一让,把门大开,身子更缩到门后。

门开处,一袭青衫的傅眉站在院子中央,发如墨,面如雪,唇如朱。院中一树杏花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被微风吹着,雪一样铺天盖地地飘落,仿佛是一出华美戏剧,大幕刚刚拉开,主角惊艳登场,却不知结局是喜是悲。

傅眉见了褚仁,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来了?”

褚仁扑身到傅眉怀里,撒娇地说道:“人家担心你嘛……”做小孩,倒也有做小孩的好处,不管遇到什么事,撒娇扮痴总能混过去。

褚仁抱着傅眉的腰,扭回头看过去,见那女子仍扶着门框,似乎非如此便无法站立似的,只见她垂着头,眼睛盯着鞋尖儿,那一双弓鞋,原本应该是粉色的,如今洗得发白了,纤小得倒像是那些落花模样。

褚仁眼珠一转,环视了一圈周围,宅子高大而结实,只是这隔出来的小院有点阴湿蔽塞,油漆剥落得斑斑驳驳,那苔痕,已经顺着墙,爬上了窗缘。

“那么……我先告辞了……”傅眉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恕不远送……”那女子的声音细如蚊蚋,不细听,倒像是落花砸在泥尘上的一声嗒然。

出了城,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傅眉绷着脸不说话,褚仁紧走两步去牵他的手,却被他甩开了。

“傅眉!”褚仁突然连名带姓的叫了出来。

傅眉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褚仁跑到傅眉身前,拉住他的手臂,认真地道:“其实我比你大一岁的,平常和你撒娇,只不过我乐得做回小孩而已,你若真当我是兄弟,有什么事情,就说给我听听,我也能帮你参详参详。”

傅眉皱了皱眉,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就是上次去买纸笔,她也在,一不小心冲撞了一下,害她扭了脚。我见她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身边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便帮她提了东西,送她回家而已。”

“若只是‘而已’,又何必三番四次去找她?”褚仁一脸坏笑。

“她脚上的伤因我而起,家里又没有使唤人,我总要去关照下,送医送药才是。”

“送医送药倒不打紧,别一不小心把自己送进去了……”褚仁调笑着。

傅眉作势欲打,褚仁连忙告饶,岔开话题问道:“看她家的宅子,虽不算富庶,也并不贫寒,怎么连个下人都没有?”

“这说来就话长了,她父亲是个孤儿,原是极贫寒的,生活不下去了,便去关外偷刨人参,一开始很是赚了些钱,置了这宅子,也娶了妻,生了女。但最后一次去关外,却失了手,被满人掳去,成了奴才,后来又编入了汉军旗,在一个满洲王爷麾下,数年间没有音讯,家道也渐渐败落了。

“前年朝廷有令,允许旗下为奴的汉人回乡探亲,他父亲这才回乡见了妻女一面,还没等妥善安置家里,那姑娘的母亲便患了急症病故了,家里原本有个伺候的老嬷嬷,也染病去了,就只剩下这姑娘一个,生活无着,家宅也变卖了大半。日前传来消息,说是她父亲跟随那王爷征南,在绍兴一役中,替王爷挡了一箭,也去了……那王爷念着他父亲的救命之恩,要收她做义女,说话便要接她上京了……”

褚仁听了,默然半晌,叹道:“这起起落落的,也算有个好归宿。”

傅眉嗔怒道:“这算什么好归宿?好好的汉家女儿,为何要认贼作父?!”

褚仁也有点火气:“那你让她一个女孩儿家怎么生活,难道你也赞成‘失节事大,饿死事小’,要逼死她吗?”

“她只要找个人嫁了,便是夫君家的人,安安分分相夫教子,那王爷也不能拿她怎样,总不能把她夫妻二人都强掳上京吧?”傅眉幽幽地说。

褚仁一惊,“莫非你要娶她?”

“她有心做红拂,我却当不起李靖……”傅眉低低叹息了一声。

“为什么?你不喜欢她?”

“我已经定亲了。何况……傅家有祖训:‘子孙再敢与王府结亲者,以不孝论,族人鸣鼓攻之。’”

“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祖训?”褚仁心中一惊,想到那条黄带子,暗暗思忖,若“结亲”二字不单指男女婚姻的话,那么傅山收养了自己,只怕八成已经和王府结亲了,当然,自己这个黄带子宗室的阿玛封爵未至王位也未可知。

“那是爹爹的曾祖朝宣公立下的规矩。朝宣公少年时,一日骑马路过大明宁化王府门外,被王府中冲出的一伙家奴强拉入府内,那些小王爷们将他穿戴打扮起来,不让离开,后来王爷知道了,便把他招赘在府中,成了赘婿……府中的那些舅爷对他百般挑剔苛责,行动也不得自由。直到老王爷身故,世子承爵,才得以分府出来,离了他们掌握……”

褚仁张大了嘴巴,惊讶万分,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强抢民女胁迫成婚的,还是第一次听说王府郡主强抢美少年入府成婚。

褚仁不由得脑补了这样的画面:春日融融阳光下,骑白马的美少年,缓辔行经王府高墙深院之前,一回首间的淡淡笑颜,拨动了楼上深闺丽人的心弦……美人如玉,原不分男女,知好色则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只不知躲在高墙后的恋慕目光,是否只是深闺丽人?或许,还有那些如狼似虎的小王爷们?想着,头脑中的情境便和眼前傅眉的清丽身姿叠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幻。

“……朝宣公视此为平生奇耻大辱,始终耿耿于怀,临终便立下誓言,‘子孙再敢与王府结亲者,以不孝论,族人鸣鼓攻之’。傅家一向以孝行天下,子孙对此家规自然凛遵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