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棋冷文楸香冷篆

一个月后。

传来了薛宗周、王如金兵败晋祠堡的消息,据说义军的尸首相与枕籍,沿着大路到处都是,南城楼也燃起了熊熊大火。关于薛、王二人的下落,众说纷纭,有说中箭而死的[1],有说投身烈焰的,也有说突围而出的……莫衷一是。但是,傅眉却始终没有归家,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传来。

随着一处处起义的火头被次第捻熄,清军对于义军残部的搜捕也开始愈演愈烈,搜捕的依据依然是那条辫子,是否剔去额发,是否结成辫子,变成了顺民与反叛的唯一标志,甚至有些人由于未能及时剔去新长出来的头发,也惨遭不幸。

傅山一家,不得不又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晋省各处亲朋故旧家中四处寓居。还是一辆马车,却已经是借来的,还是三个人,只是傅眉换成了傅山的母亲。车中载着傅家的全部家当,除了少量的细软,只有书。

一家三口,每个人都在暗暗担心着傅眉,但每个人都不曾宣之于口。在这丧家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里,傅山依然波澜不惊,尽心督导着褚仁学书,学医,也鼓励他多看一些经史子集。

只是少了一个傅眉,家事便似乎繁重了许多,让傅山忙得不可开交,褚仁也不得不去帮忙。顾着褚仁的身体,繁重的事情傅山是不让他做的,但一些跑腿送信,抓药传方的事情,又琐细费时,又不劳累,自然便落到了褚仁身上。

这一日,褚仁去镇上卖药,刚出店门,便听到一阵鞭炮声响,是邻街又有新店铺开张了,褚仁忙凑过去看热闹。

各处的义军沉寂了下来,市井间便有了更多安定的气象,很多原本歇业的铺户纷纷重新开张,还有更多的新店铺正在紧锣密鼓地收拾修整,一派百废初兴的景象。

这时候若盘下个铺子来,却是正合适的。褚仁想着,与其辛苦采药卖与药店,倒不如自己开个药店,由傅山来坐堂,生意一定红火,全家人也可安定下来,这样,傅山和傅眉应该也就不会过多地涉足反清复明了吧?只是不知傅家还有没有这个财力。

新开张的店铺是一家古董文玩店,店面不大,但是极为干净敞亮。俗话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这个时期,正是乱世将尽,盛世欲来之时,此时做这个生意,必然会低进高出,财源滚滚。这店铺老板,倒是个很懂商机之人。

褚仁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半天,自觉岁数太小,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但转念想了想,自己来时便因古董而来,说不定去时也应了这古董而去,不妨进去一看。万一里面有个穿越时空而来的当代艺术品,自己被吸回现代也未可知。褚仁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抬腿迈过了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店门。

因为是新开张,店里拥着不少客人,有些是老板的故旧,有些则是看热闹的,老板正殷勤地招待着,看褚仁年纪幼小,一身布衣,也是一怔。

褚仁却不理会旁人,从大人的身下钻进钻出,细细的品鉴着货品,脑中里却飞快地盘算着,这些明末清初的寻常市井文玩,拿到现代的拍卖会上,能够估价几何?

突然,一幅字,抓住了褚仁的视线。确切地说,是“傅山书”那个落款,抓住了褚仁的视线。因为,这是一幅伪书。

平心而论,这副隶书仿得很像,甚至可以说已经深得傅山书法的“丑拙”三昧。但此时的褚仁,书法虽谈不上有多深的造诣,见识却已经颇为不凡。若是旁人的书法也还罢了,褚仁日日在傅山身边,耳濡目染,这真伪,自然是一眼便能看个分明。

褚仁也不搭话,只盯着那副字看,看了片刻,又去盯着店老板,过片刻,再去盯着那字。如是三五轮下来,那店老板便坐不住了,径直走过来,低声招呼道:“这位……小爷,可是喜欢这字?”

褚仁抬起头,盯了店老板片刻,也低声说道:“我认识傅山。”说完便抿起嘴,一言不发。

那店老板看了褚仁半晌,方轻声问道:“那……小爷可是有傅山的书法要出手?”

“有是有,但是比这个好多了,只是不知道你识不识货。 ”褚仁一边说,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店老板。

那店老板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呵呵笑道:“这幅字……自然是,很一般的,若有好的,我出十两。”

褚仁扫了一眼店里其他货品的价格,想着傅山才四十出头,虽然颇有文名,但毕竟影响力还只限于晋省周边,他翻着眼皮,盘算着拍卖会上那些四十左右的当代书画家的作品价格,又兑成米价去权衡,算得自己脑子都乱了……

那店主又道:“若确实是精品,还可以更高,如何?”

褚仁心道既然算不清楚就不算了,反正应该不算太亏,就点了点头:“好!过三五天,我拿来给你看!”

褚仁原本是想着,从傅山的书法中随便找一件不起眼的,偷偷拿出去卖了,若被发现,便推说不知,反正这些日子各处辗转,便是丢了,也并不为奇。但,离家越近,越是心虚。

褚仁回到家中,压根儿没敢去翻傅山的东西,反而径自把自己临的那些傅山的书法一一拿出来细细分拣。褚仁挑出了三幅最肖似傅山的,又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捡了一副不易露出破绽的篆书出来,抖着手在后面提了个穷款,只有“山书”二字,而那个书字的最后一笔,没有收利落,长出来一块,看上去并不像是傅山的风格了。但褚仁此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想着,试试自己的仿造水平也好,若是被那店老板认出来是假的,索性就不卖了,总归是自己学艺不精,若没被认出,便换些银钱也没有什么不好。

褚仁又偷偷去拿了傅山的“傅山之印”和“青主”两方印,钤了上去。做完这一切,褚仁只觉得双手汗津津的,忙在衣服上蹭了几下,又发现衣服上蹭上了朱砂,只得脱下来换了,自去提水来洗,弄得狼狈不堪。

“果然……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褚仁边洗衣边想着,若让傅家这样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漂泊下去,傅山一定还会动念去组织义军,若真能盘下个店面,有个宅院安定下来,家里有了恒产,反倒是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只要傅山肯松口,靠卖书法赚到开店的钱,其实很简单。这事情,要等傅眉回来后说给他听,要两个人一起,恐怕才有希望说动傅山。但是……傅眉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是否安好?褚仁想到这里,心中骤然涌起一阵不安……若傅眉回不来了,又该怎么办?褚仁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过了几天,褚仁寻了个机会,把那副字拿出去卖了。那店老板看来看去,没看出任何破绽,神色间倒是觉得这是一幅精品,但嘴上却一直挑剔着,要把价钱压到八两。褚仁心里有鬼,索性便顺水推舟,装作不谙世事的样子,拿了他的八两银子,一路喜滋滋地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