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远臣有历谈天度

和那个青衣男子并肩坐在马车上,褚仁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从一开始,好像就和他不对盘。

“我阿玛呢?”褚仁问。

“王爷另有要事,让我们先启程回京,稍后他会和我们汇合。”那青衣男子答道。

“你叫什么?”

“古尔察。”

“你是我阿玛的什么人?”

“……王府一等护卫。”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那青衣男子回答得有点迟疑。

褚仁想着,既然他只是个奴才,那么不妨把该问的都问了,虽说已经言明了失去记忆,但是在王爷面前对什么都一无所知,似乎也不太好。

“那我阿玛叫什么?”

古尔察眉毛一挑:“你连自己阿玛的名字都不记得吗?”

“我昨天就说过了,我摔伤了脑袋,什么都忘记了……这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吧?刚过了一天你就不记得了?难不成你也摔伤了脑袋?”褚仁一脸的不屑。

古尔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强压住心头怒火,冷哼一声:“你却记得谁是你阿玛……”

“我和阿玛长得这么像我怎么会想不起来?血浓于水你懂不懂?我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我阿玛的样貌不行吗?”褚仁不知为何很是焦躁,张牙舞爪地大吼大叫。

古尔察反而平静了下来,嘴角勾起一个冷笑,幽幽说道:“那件衣服,你怎么说没见过?”

褚仁愣了一下,脑中飞快地转着,随即便定下心来,“我失明了两年,你当我这两年没长个吗?不换衣服吗?”说完也冷笑了一声,“我看你的脑袋还真是不太灵光。”

轮到古尔察愣在那里,半晌,他突然伸手揽住褚仁的腰,把褚仁的身子扳了过去。

褚仁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觉得腰中先是一凉,裤子已然被褪下数寸,只片刻,裤子又被提上了。

褚仁倏地拧回身,远远地退开,后背靠在车子板壁上,怒道:“看什么?!那是你一个奴才能看的吗?!”

古尔察嘿嘿地笑了,“你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倒真有点当年小时候的模样。”

听古尔察这样一说,褚仁倒冷静下来了,看样子,这个小王爷似乎很是暴戾?

“那……那个汉人小孩,叫什么傅仁的?他小时候的事情,你都记着?”古尔察笑吟吟地,又问。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古尔察脸上的笑意,褚仁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叫傅仁。我摔傻了,摔瞎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成了一个废人,你满意了吗?”褚仁说着说着,动了情,入了戏,竟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古尔察粗粝的大手,抚上了褚仁的面颊。

“别碰我!”褚仁伸手去拨开古尔察的手臂,但却像触到了铁板似的,半点也没有拨动,只好任他笨拙地拂拭。

“你阿玛是端重郡王齐克新,你玛法是端重定亲王博洛[1],你翁库玛法是饶余敏郡王阿巴泰,他是太祖的第七子。”古尔察的声音柔柔的,很是好听。

端重定亲王博洛?是要认那姑娘做义女的那位亲王?已经故世了吗?褚仁想着,皱起了眉头,“那……我叫什么?”

古尔察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笑意,似是戏谑,又透着一点亲切,“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不许笑!再笑,我让阿玛砍了你!”又是那样的笑容,褚仁又是怒气勃发。

“你叫齐敏。”古尔察说着,手掌轻抚上了褚仁的发辫。

褚仁把头一闪,挥手格挡了过去。古尔察的手臂应声飞起,重重撞上了车的板壁,随即又夸张得攥住手腕,弯腰弓背,十指曲张,脸上作出痛苦万分的神色。褚仁知道他是故意讨好自己,想板起脸来忍着不笑,但看到古尔察夸张的表情,终究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齐敏……倒像是汉人名字。”褚仁轻声道。

“你天天和汉人在一起,学汉字,读汉书,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个旗人了吧?”古尔察又是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又是这样怀疑的口气,褚仁没来由的烦躁,“是!我是学汉字了怎么样?我巴不得做个汉人又怎么样?我受伤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失明的时候你们可曾扶我走过一步路?喂我吃过一口饭?都已经三年了,你们才想起来找我,还要怪我做了汉人?!索性就永远不要找我了,就让我当个汉人,自生自灭多好?!”愤怒是最好的掩饰,不能让这个人抓到任何疑点。

“你这是怨我?还是怨上王爷了?”

“都怨!怨你们所有人……”

“好了……都是我的错,你莫怨王爷。”古尔察声音低低的。

“当初不让我好好待在京里,跑到山西做什么?怎么会让我在这穷乡僻壤坠了崖?”褚仁嗔道。

古尔察轻声一叹,“你自打生下来就有头疼的症候,御医束手无措,京畿地方的名医也寻了个遍,一点起色也没有。后来听说五台山的寺庙很灵,小孩子去那里寄名可免灾厄。所以老王爷做主,就派人送你过来了,却没想到回程中会出事。”

“去寺庙寄名?不是应该一生下来就寄名吗?哪有这么大才寄名的?”原来那头疼的症候,是宿疾,并不是摔伤所致,这一点倒是大家都未料到的。

“之前并没有想到寄名这个法子,只是太后、摄政王都信佛,各位王爷也巴结着信佛而已……这也是病急乱投医。”

褚仁听他言语间对那位老王爷并不十分恭敬,于是问道:“那,老王爷……我玛法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就是半年前,在南方中伏身亡……”

“哦……”褚仁想着,那么要认那位姑娘做义女的,应该是这位老王爷,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住进王府了……不过这件事,却是不方便问的,褚仁只好按捺住好奇心。

“你现在还头疼吗?”古尔察柔声问道。

褚仁摇头,“不疼了,多亏傅先生医术高明。”

“那位傅先生,本事倒是不小,就是脾气太臭,若不是看在他救了你的分儿上,我早就将他拿下了……”

“你敢动他,就是断了我的后路,跟杀了我没什么区别……我的病,天底下只有他能医。”褚仁淡淡地说道。

古尔察有点讪讪的,“那傅先生对你倒真是挺好,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呢,没想到他今天早上絮絮叨叨的,跟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褚仁一惊,这怎么可能?忙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就是诸如怎么照顾你的起居饮食一类,特别提到说不能让你磕着碰着,更不能动你一个指头。他说你的脑袋,就像那豆腐脑一般软嫩,一晃,就碎了,再也补不起来。”古尔察一边说,一边五指收成个碗形,迅速左右晃动了几下,然后瞬间一歪,停在那里,脸上一副“豆腐脑碎了”的惊讶表情,还是想逗褚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