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乾坤何处可墙垣(第2/2页)

“哦?这话怎么说?”古尔察有些诧异。

“王爷……”曾全说到这里,想着这么称呼不对,便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抬眼去看古尔察,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合适。

“你叫老爷就是……”

“是……老爷每日里对二爷非打即罚,天不亮二爷就要去老爷房前跪着请安,手都被戒尺打肿了还要回来抄书,每天睡不上两个时辰……”

古尔察笑道:“这算什么,男孩子本就该吃点苦,以前是太过宠他了。”

“可是……您有所不知,这些年来,二爷被伺候得太简慢了,就是夜里想弄点消夜,大厨房那里只能拿到些点心,这边的丫鬟们又不肯起火自己弄的……”

“怎会这样?”古尔察皱起了眉头。

“娘果然猜对了,九爷您是不清楚内院的事儿的。”那小厮低声嘀咕了一句,继续说道,“自从老王爷的福晋被朝鲜使臣接回娘家之后,内院原该福晋管的,但福晋每日里只是吃斋念佛,并不管事儿,实际上是两个侧福晋管着。二爷跟西院那边不大亲近,她们对二爷也是冷冷淡淡,拨过来的丫鬟小厮都是各房使着不顺手的,奸懒馋滑坏,五毒俱全!二爷又是个菩萨心肠,对她们又尽容着,纵得她们只知道躲懒,越发地骑在主子头上了。”

“他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再没有人像二爷这样,对下人这么好的了,凡事都想自己做,不爱让下人伺候,巴不得把下人都撵得远远的,才觉得清净。下人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他也只是笑笑,不仅从不打骂,而且处处体贴。二爷总说,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又见识过很多我们这辈子也见识不到的东西,他到这里来,没有什么能帮我们的,只能尽量对我们好些,心里才过得去……”

曾全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副护膝来,双手捧着,“二爷也就是面上风光,内里很多琐细的事情,是没人给他操持的,譬如荷包、绦子、扇套、香囊、头绳等小物件,原该是贴身丫鬟来弄的,但是根本没人上心,二爷自己也不在意,缺了就去外面市上买些行货回来用,净是些粗糙不堪使的。就是这个,还是我求我娘帮着缝的。但二爷自小就没穿过,只穿了两次,说穿不惯,就丢一边了。”

古尔察接过护膝,皱起眉头问道:“怎么有血?”

“您当真不知道吗?那么老爷也不知道了?二爷的体质和常人不同,常人若手上划了个小口子,稍按一下血就止了,二爷却是用止血石[2]都很难止住血;像那种小伤口,常人三五天就好了,二爷却要十来天才好。上次傅公子过来那天,二爷在老爷房里跪了一夜,膝盖都跪肿了,那伤……一直便没好过,最近老爷又常罚他跪,便更不好了……之前脸上的伤也是,好得慢,还容易落下疤痕……”

古尔察听了,一时怔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之前教褚仁骑射,也常见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很难消退,只是觉得他性格毛燥,容易磕碰。上次他胸口受伤,恢复得很慢,总是叫痛,也只当他娇气……却没想到他体质与常人不同。

曾全絮絮叨叨地又说道:“果然娘说得没错,‘宁跟要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没娘的孩子就是命苦,男人再细心,也抵不上女人半分……前天是二爷生日,也没人给他操持,他让厨房给下了一碗面,烫了一壶酒,边吃边落泪……第二天因为醉酒误了请安,又被老爷罚。”

古尔察听了一阵心痛,这几天府中遭逢大变,忙忙碌碌的,竟然把这事忘了,但这孩子自己也不说,倒真像是把自己当外人似的……

古尔察怔了半晌,才问道:“你是汉人?投充来的?”

“是。”

“哪一年的事儿?”

“就是王爷南征得胜归来的那年。”说到齐克新的军功,曾全不知不觉又叫出了“王爷”。

“你娘也在府上?”

“是,在福晋那里做针线。”曾全顿了顿又道,“听说我们这样投充的汉人,这几天就要遣散了,我想着,这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走了,只怕再没人能替二爷说这些了……”

“你放心,我会让你和你娘都留下来,你好生伺候二爷吧!”古尔察轻轻拍了拍曾全的肩头。

古尔察一进入齐克新的书房,便见到褚仁跪在地上抄录满文。

“怎么跪着抄?”古尔察问道。

“抄错字了,被阿玛罚呢!”褚仁抬起头,冲古尔察无奈一笑。

古尔察在褚仁身边撩衣跪倒,“他的满文是我教的,他有错,我也该受罚。”

“都起来吧!”齐克新看着古尔察,又道,“正要找你呢,顺义那庄子,原来是多尔衮的,交割的时候出了点事儿,争闹了起来,你这就带人去看看吧!别跟他们争什么,都依着他们,咱们不缺这一点儿……”

“嗻。”古尔察站起身来,还想再开口,又听齐克新说道:“现在就去吧,事情早点了了,以免再生枝节,这几天辛苦你了,回来再好好歇歇。”

“是……”古尔察顿了顿,又说道,“二爷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别总跪着。”这话,他是对着褚仁说的,但眼睛却看向齐克新。

褚仁眼睛一湿,便垂下了头。

齐克新点点头,“你去吧!我有分寸……”

夜渐渐深了,但齐克新还没有放褚仁回房的意思,褚仁写着写着,便有了些倦意,视线也渐渐模糊了。

突然,褚仁只觉得周围有一丝异样,头晕晕的,抬眼看时,却见齐克新也一脸惊诧的看着自己。

脚下的大地,似乎潜藏着什么呼之欲出的怪兽似的,一拱一拱地动,随即,整个房椽屋宇剧烈地左右晃动起来。

“地震!”褚仁一惊,一把拉起齐克新的手,叫道,“阿玛!快跑!”

注:

[1]《清实录》顺治十三年二月,“初,朝鲜国王族女为和硕端重亲王博洛妃。王薨。妃寡居。其父锦林君李恺允入充贡使,于赐宴日,泣请其女还国。部臣以闻,下议政王贝勒会议。许之。”

[2]止血石:是一种天然形成的,含有大量气泡包裹体的高纯度方解石。满族和朝鲜族有用它的粉末止血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