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私念衰翁已白头(第2/2页)

莲宝歪着头,琢磨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过来,粲然一笑。随后又端起那碗粥,递到傅山手里,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明白了!爷爷您快喝吧,不然就要凉了。”

夏未至,春已老。转眼之间,博学宏词科放榜了。

一等取中二十人,二等取中三十人,分别授予翰林院侍读和检讨之职。而对于傅山,康熙特别降诏:“傅山文章素著,念其年迈,特授内阁中书,著地方官存问。”

消息传来,傅山大吃一惊,没成想躲过了考试,依然没有躲过官职,这件事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善罢,自己的节,也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守住。这个康熙,果然不简单,自己竟然处处输他一招,他一步一步,步步连环,目的自然是推倒自己这个最老最硬的遗民,尽收天下士子之心于囊中。想要终此一生,不降其志,真难。

还没等傅山细思对策,冯溥便带着一大批门生宾客前来登门道贺,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此科的新翰林们。众人熙熙攘攘挤了一屋子人,嘤嘤嗡嗡之声不绝入耳,但话题远兜远转的,总是离不开“谢恩”二字。每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道贺是假,劝说傅山入内谢恩是真。

傅山僵卧床上,半闭眼眸,觑视着这满屋的贺客。这些满腹经纶、才华锦绣的名士,仅仅数天之前,傅山还与他们还说文论道,相谈甚欢。但是今日,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能让傅山觉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却又无可奈何。这恩,是绝对不能谢的,否则自己一生苦节,便尽付流水,但如此形势,又能如何?傅山只得装聋作哑,一言不发,唯有用两只手,紧紧抓住了床缘。

冯溥等人费尽口舌,也没有劝动傅山分毫,只得命人将傅山连人带床抬出了圆觉寺,直奔午门而去。

午门。

天高云淡,日朗风清。数点飞絮,在半空中轻轻旋舞着,把这三面门庑合围的空阔广场,点缀得凄清而又寂寥。

又一次,来到了午门,傅山勉力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游目四望,恍若隔世。

崇祯九年,正是在午门之外,傅山和百名同学一起,手拿为袁继咸鸣冤的揭帖,拦住每一个上朝的官员,每一个锦衣卫,每一个太监,把手中的揭帖塞给他们,絮絮诉说着袁继咸的冤情,以求上达天听。

崇祯十年,正是在午门之内,傅山带领数十名同学,伏阙拦轿,将当朝宰辅温体仁团团围住,陈词鸣冤:“……株蔓寒生穷民,或鬻垄亩,或鬻妻子,颠连千里,幽蔽五城,期间羸者、疾者、冻者、饿者,呻吟吁痛,不忍见闻,此尤仁人君子所急图侧矜恤者也……”傅山的耳畔,回想着自己当年的声音,幻化出自己当年的身影:跪在御道东侧,那一片廷杖遗留的陈黯血色中,拔背,抬头,慷慨陈词。身后,是三立书院数十名同学,齐刷刷地跪着,共同构成一道青衿的屏障,不惧、亦不屈。

而如今,傅山凄然四顾,身后却已经没有一个同路人。映在地上的日影很分明,除了自己头上的黄冠,其他人全是辫子。虽然廷杖留下的血腥已经荡然无存,虽然身周拱卫的侍卫一脸恭敬,但傅山心中,却比当年更绝望,更清楚地看到了死亡。

城楼上,康熙拈弄着冯溥递过来的折子,把那写了字的两页翻过来复过去,看了又看,突然开口问道:“这是傅山之子傅眉交给你的?”

“是。”冯溥点头。那上面的字他当然看过,认得出是康熙的笔体,心知蹊跷,却不敢多言。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康熙又问。

“是。”

“他家子侄之中,可有人名字中有个‘仁’字?”

“有,傅山长兄之子,名叫傅仁,年三十八岁,自幼父母双亡,被傅山收养。”冯溥早已打探清楚,此时康熙问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康熙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转头问道,“上次让你们着宗人府去查怀思贝勒齐克新子嗣,查得如何了?”

“齐克新只有二庶子,长子早夭,次子齐敏于顺治二年失踪于山西,三年后寻回,顺治十一年齐克新获罪幽禁时,此子下落不明,时年十九岁。齐克新因征南时被流矢伤了下体,后无所出……但据秀府村隆恩寺的人说,齐克新死后,有人在齐克新墓前结庐守制三年,似乎正是这个失踪的次子。”一旁有人恭谨地回话。

康熙缓缓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随即转头望向下面。

下面,空阔的广场上,几个侍卫正拉住傅山的手脚,将他抬下床来,强按着要傅山磕头谢恩。

傅山挺直了身子,誓死不肯屈膝,整个人直挺挺的,扑倒在那一片青砖之上。

众人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万物都静止了下来,屏住呼吸,愕然看着这场闹剧。

时间只过了片刻,却让人觉得像几个时辰那样长。

楼上,康熙死死攥住了那折子,手上的白玉扳指已经把折子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广场中,傅山匍匐在一片青砖上。风吹过,扬起傅山身上朱衣的衣角,那一片广袤青灰色当中的一点红,像是碧波中一颗跃动的丹心。

突然,一片死寂中传来魏象枢洪亮的声音:“好了!可以了!中书舍人傅山望阙谢恩!礼毕!”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傅山。

傅山的泪,涔涔而下,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但因伏着身子,没有人看见他的泪,更没有人在意他的悲伤。

城楼上,康熙怔怔地看着下面,看着那个朱衣黄冠,匍匐在尘埃中的皓首老人,若有所思。

三日后,邸报上刊出了康熙的上谕:“谕宗人府: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齐克新、敬谨亲王尼堪,前因谄媚迎合睿亲王,革去亲王,授为贝勒。给与之物,全行追夺。今思齐克新以宗室亲王阵前重伤,殊属可悯。世祖章皇帝,复尝矜念。因追谥齐克新为和硕端重亲王曰仁。重修坟茔。立碑如和硕亲王例。尔衙门即遵谕行。”

于此同时,傅山也接到了放还归乡的恩旨。

注:

[1]傅山托名陈士铎刊刻医书是著名医林谜案。伏阙鸣冤其实发生在长安门,不是午门,一般士子是进不去午门的,因情节需要修改。蔓寒生穷民,或鬻垄亩……:是当时揭帖中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