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拂帘坠茵(第2/3页)

定权哑然失笑道:“你以为我落在了茵席上?”

定楷点头道:“殿下觉得好笑,是殿下并不自知。譬如五年前,你为何不肯放手让顾思林去作为。其实你的路一向比我的宽,也比二哥宽,只是你偏偏不肯走。天与不取,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机会,非要留给别人觊觎的希望,这是你的过错,不是我和二哥的。”

定权道:“你不懂。”

定楷叹气道:“如果朝中还有人懂,大概也只有我一人了,我就是太懂你了,才敢做出这些事来。不过,今日过后,连这一人也没有了——慢待,或者她呢,你和她说起过国家事吗?”

定权道:“不曾。”

定楷叹道:“我的同道盈箧塞路,前仆后继;你却何其孤单。”

他吹开了因二人共同的体温已经开始萎败的花片,问道:“殿下,我还是不明白,这次的事,你究竟为何要如此犯险。兰艾同焚,固然祓除了我,可是你在陛下面前,还有退路?”

定权道:“你不用替我担心,你有你的觉悟,我自然也有我的觉悟。”

定楷笑道:“我不是担心,我只是好奇。譬如说杀我等同自杀,你明知道会授天以柄,为何还甘为驱驰?”

定权按着他的肩,俯下头去,将嘴唇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不错,这次换我甘心入彀,甘做逐兔走狗。你说你懂我,那你应该知道,这次我担心的,不光是许昌平的事,更是长州的事。国事到了这个地步,战事到了这个地步,你和李帅的关系,实令我寝食难安。你一旦朝事失利,会和他谋画出什么事来,我想想就毛骨悚然。——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用陛下的话说,我是权臣,他从来就不信任我。我也没有你的胆子,敢凭空诘告替陛下掌兵的心腹重臣。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我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只要你不在了,这层关系自然也不在了。”

他离开他,稍稍提升了声音,继续补充道:“再者,你手下的那群文人确实有点磨人,我没那个精力和他们纠缠消耗,你若活着,不管在天涯海角,他们必定还会借题发挥,你不在了,他们闹几次没有意思大约也就会修身养性了,想必天心也是这个打算。你要知道,外侮如此,都中再内战不息,若使战事失利,国家的元气再过几十年也养不回来。”

定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如此看重这江山。可是殿下,你这么行事,是得不到这江山的。”

定权摇头道:“我纵然得不到,亦不会让你得到。非我恋势,非我贪功,我只是不放心江山落到你这样人手中。此事发端时我就打定了主意,此次必须杀你——你害死了你的母亲。不择手段,不设底线,天下交给你,何事不敢为,何恶不可做,我实在不能够放心。”

定楷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是一个无力完成的笑容:“母亲……二哥离开已经让她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想,不如让她在最后,还能怀抱着一个希望。倘若真亲眼看到我兄弟都为你驱逐,一世不能与她再见,对于她来说,那是比死亡还要惨痛千百倍的死亡。”

定权咬牙道:“我真不知道,你对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定楷平淡一哂,道:“我也是人。殿下,你难道忘了当年,自己到卢先生府上去哭诉时的心情?”

定权默然,良久方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定楷道:“殿下赠我的两副晋帖,我好好收在府上,就留给六哥儿吧,听说他的字是殿下亲自督导的,他日后定可修成正果。”

定权应道:“好。如果有来世,你我还做兄弟的话,我会把我这手字,也好好教给你。”

定楷笑道:“那我先谢过了。但是哥哥,如果真有来世,如果来世仍像今世这样不公,我还是要像今世这样斗争,这是我的无间,也是你的。”

他久不闻定权说话,闭目笑言:“动手吧,这副样子,我也累了。”

定权站起身来,走近李指挥,吩咐道:“圣意你是明白的,我对虐杀没有兴趣,请给他一个痛快。”

李氏略一迟疑,朝手下军士挥了挥手。

沉重的刑杖重重落下,精准的击打在了罪人的脊柱上,是杏花花枝折断的声音。零落入尘埃的鲜血,那和旁观者同源的鲜血,星星点点,一样也是滋养这江山的泥土,为这江山增色的落花。

这江山,为爱它之人永不枯竭的鲜血滋养得如此欣欣向荣,如此光彩焕发,如此美艳动人。

太子入宫复旨已经是午后,陈谨早在康宁殿外守候,见了他讪笑了两声,无话寻话道:“陛下就在殿内,殿下快请进。殿下,臣今早刚刚亲至太医院,请张院判和赵太医赴东宫,二者都是小方脉科国手,臣……”定权冷冷打断他道:“替去。”陈谨面色煞白难看,硬着头皮道:“殿下,可是此二人……”定权止住脚步,一双清冷凤目的目光转移到他面上,一字一顿道:“陈总管,本宫说要了换人,你是要抗旨吗?”陈谨连声应道:“臣万万不敢,臣谨遵殿下旨意。”定权不再理会他,径自入殿。

皇帝已经用过了午膳,看样子是正准备小憩,见到他只问道:“事情了结了?”定权跪地顿首道:“臣有罪。”皇帝道:“他怎么样了?”定权道:“金吾卫的刑罚过于酷烈,他……又羸弱了些,没能够挺过来。”皇帝默然,半晌方道:“朕知道了。——给他定下的媳妇,叫张家自行另适吧,不要平白耽误了别人家女孩儿一世。”定权叩首道:“是。”皇帝道:“那个姓许的官员,两日后朝会,朕自然会有旨意。”定权应道:“是。”皇帝叹了口气,又道:“近来多事,阿元的病你不上报,你媳妇不敢越过你上报,朕也有些疏忽了。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靠你东宫的典药局看来也不成,朕让陈谨叫了太医院的张如璧他们过去,你也过去看看。”定权答道:“臣代臣子谢陛下恩典,他不过是着风有些发热,陛下亦不必忧心过度。”

皇帝点点头,挥手道:“去吧,朕累了,想歇歇了。”

定权回自己的寝宫更过衣,再行出殿时,适逢定梁从太子妃阁中出来,不知是因皇孙事还是赵王事,对定权也不再如往日般嬉皮笑脸,毕恭毕敬向他行过礼,见他即刻要走,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不去看看阿元吗,他刚刚睡着了。”定权停住脚步,沉着脸道:“我择定了吏部尚书朱缘做你的开蒙老师,你回去仔细准备,三日后出阁拜师,日后也不要总是往这里乱走。”定梁不敢多言,只得低头答道:“臣遵旨。”

定权径至后宫,依旧未令通报,信步进了顾孺人的阁子,去冬宫人多病,她阁中的两个病者经周循上报,定权亲允直接遣出宫后,也一直顾不上添补新人,此刻内内外外皆是一番寥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