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3页)

“还行。今天交了最后一批图纸,结果小张的电脑上有病毒,一下午就耗在给他恢复数据上去了。现在基本上喘了一口气。”

广播又响起来了,是寻人启示:“陶小华的父母,请听到广播后到车站保安处等候。您的儿子正在寻找你们。”

我赶紧问:“谁是小张?”

“我的户型顾问。”

“哎,沥川,你住的地方有牛奶吗?”

“没有。不过不远就有商场。我已经买了好几瓶放在冰箱里了。”

“不要一次买太多,注意看出厂日期。过期牛奶不能喝。”

“知道了。”

这时车站的广播又响了,他终于说:“小秋,你究竟在哪里?”

“火车站。排队买票。”

“这么晚,还售票吗?”

“不售票,但我必须要排队,不然明天早上再去就买不到了。”

“什么?”他说,“要排一个通宵?”

“怕什么?我经常看通宵电影。而且,我手上还有一本挺好看的小说,时间一下子就打发了。”

“小秋,”他说,“你现在回学校。我马上给秘书打电话,给你订机票。”

“别!”我大叫,“我已经排了两个通宵了,眼看就要到我了,谁让我功亏一篑我跟谁急!”

“如果你坚持要坐火车,我让秘书给你订火车票。”

“现在哪里订得着,连站票都没了。”

“订不着?我不相信。”他说,“你让我试试,好不好?是去昆明,对吗?”

“OK,”我烦了,“沥川同学,打住。我不想你替我花钱。买票是我自己的事情。还有,”我想起了那件八千块钱的大衣,又加上一句,“以后不许你给我买超过五十块钱的东西!”

“去昆明的火车要三十九个小时,飞机只要三个半小时。”他根本不理我,边打电话边上网。

“NO。”

“你知道火车站里有多少人贩子吗?女研究生都给他们卖到山沟里去了。”

“No means no。”

我收线关机。沥川那副不把钱当回事的态度触怒了我。沥川,你有钱,什么都能办到,是不是?我偏不要你的钱!

我在随身听里挑了首王菲的歌。我特别喜欢王菲,她那样闲适、那样慵懒、那样好整以暇、那样随心所欲,点点滴滴,吐露的全是女人的心绪和情欲。我在王菲的歌声中无聊地等待着。无事可做,只好把《月亮和六便士》又看了一遍,一直看到天亮。然后我发现我对毛姆——这本书作者——越来越讨厌。那位昆明的大叔打着哈欠对我说,“小丫头,在看什么好书,说给我听听。大叔我实在困得不行了。”

“大叔,您看这段,说得对不对?”

我解释给他听:“要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你,除非连你的灵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因为女人是软弱的,所以她们具有非常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就不甘心。女人心胸狭隘,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非常反感。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物质的东西,所以对于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遥远的地方遨游,女人却想把它禁锢在家庭收支的账薄里。……作为坠入情网的人来说,男人同女人的区别是:女人能够整天整夜谈恋爱,而男人却只能有时有晌儿地干这种事。”

“妈呀,说得太在理了,我老婆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什么书啊,都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你看完了吗,借我看看?”大叔流着哈啦滋说。

“这是性别歧视好吗!”我愤怒地看着他,郁闷。

火车站这点挺好,二十四小时提供热水。天一亮我就去厕所洗脸刷牙,又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厕所里我照镜子,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皮肤毫无光泽而且隐隐泛蓝,好像聊斋里的女鬼。

回来时已经七点半了。打开手机,上面显示六个未接电话,全是一个人的号码——沥川。

那位大叔也强提着精神,看今天的《人民日报》。

“丫头,再说点什么给大叔提神吧。对了,你不是英文系的吗,给我念句英文诗吧。”

我吓一跳,看他拎着一大包行李:“大叔喜欢诗歌啊!”

“看不出来吧,其实我是会计!”

“那我给您背两首诗吧。”我先说英文,然后又将一位名家的译文背给他听:

“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

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开了房门。

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

大叔哈哈大笑,说丫头真有你的,挺逗的嘛。

我来劲儿了,又给他背一段:

“张三李四满街走,

谁是你情郎?

毡帽在头杖在手,

草鞋穿一双。”

大叔笑得更厉害了,说:“丫头你真神,能吟诗呢。你吟的是他吧!”

他指着我的背后。

我一回头,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戴着帽子,拿着手杖,只是没穿草鞋。

大叔说,“哎,丫头,给大叔长长知识,那诗是谁写的?这么有情趣?就听你说一遍我就记下了。下回我把它当荦段子说给人听。”

我没张口,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替我回答。

“莎士比亚。”

沥川。

看着沥川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心虚。他穿着休闲衫,戴着草帽,一副刚从夏威夷度假回来的样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沥川虽有残障,看上去却总是光鲜明亮、神采奕奕。我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好像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他显然坐了今天的早班飞机。

“打你电话,关机。”他冷声说,“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不会吧……”

“这两天你就睡这里?”他扫了一眼四周,乱糟糟的一群人挤在一起。一位农村大嫂正对着镜子剔牙,另一位媳妇则袒开胸脯奶孩子,毫无顾忌。

“打了几个盹而已。”我说,“排队比考试可轻松多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买早饭。”他放下包,抽身要走。

“哎哎,要不你替我排队,我去买。这里地形复杂着呢。”我拦住他。车站这么乱,又没有残障设施,人人拖着行李赶路,万一撞伤了他就麻烦了。

“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他走到我前面一位排队的大嫂面前,请求她替我照看一下。那位大嫂拿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拼命点头,花痴地几乎快晕过去。

我在心中苦笑,沥川哥哥,拜托你不要放电,好不好?

他拉着我,坐电梯到二楼,找了家咖啡馆,点了份甜点。我对服务员说,“劳驾,最苦的咖啡。”

他看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小秋,我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