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父亲上身穿方格子衬衣,外套件毛衣,下身穿灯心绒裤子。

“在大学里成绩也很优秀吧。”

真是个别扭的问题。

“一点也不优秀。”

透回答说。他用一次性筷子分开萝卜,里面立刻升腾起带有木鱼汤味道的热气。

“不过肯定是不会留级的。”

透和爸爸很少见面。即使见了面,透也没跟他谈起今后的发展方向问题,也从没有谈到过个人问题——比如有没有恋人呀、是否又交了朋友什么的。透从来没向爸爸要过钱,也从来没有和他一起饮酒到深夜。虽然如此,只要爸爸说想见自己,透都会到他说的地方去见面。“咱们去吃炖杂烩吧”,父亲这次是这样把自己叫出来的。

“你妈妈还好吧?”

见面必问的老问题。

“挺好的。”

一成不变的回答。

“她好像特别忙。还经常出差……”

透补充说妈妈还是老样子,前两天还刚刚醉得一塌糊涂。爸爸听了苦笑了一下。

爸爸新的妻子喝不喝酒呀?透在心里想。听说她在图书馆工作,和爸爸一样大。也许是个好妻子。

其实这些都跟自己毫无关系。透在心里想。而且,他也不想有什么关系。自己才刚刚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个念头忽然闪过透的脑海。对,这时的自己既不是跟父亲在一起时的自己,也不是跟母亲在一起时的自己,当然也更不是和耕二在一起时的自己。也许是因为发现了全新的时间的缘故吧。它既不同于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同于在学校里的时间,它是自己和诗史在一起时的时间。

透终于发现了不依靠任何人的、完全独立的自己,他对自己找到了真实的自我颇感满意。那是自然的、自由的,也是幸福的。而且,这样的自己完全是因诗史而存在的。

上星期和诗史去听了场音乐会。诗史朋友的女儿穿着天蓝色的晚礼服,在台上演奏了肖邦、舒曼和李斯特的钢琴曲。

透那天穿了西服套装,在音乐厅的门廊处和诗史碰了头。诗史夸他的衣服非常合身。听演奏的时候,透始终陶醉在温暖的幸福当中,坐在身旁的诗史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音乐会结束以后,透和诗史一块去了酒吧。跟诗史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透的耳畔还依然萦绕着音乐会上的钢琴声。虽然透根本不知道乐曲的名字是什么,但刚刚听过的钢琴曲的每一个音符却都真实而清晰地浸润了他的全身。那么优美,那么迷人。

每次跟诗史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样。

比如吃意大利料理。透会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包括每一根毛发,没有一处不浸润在意大利料理中。那不是量的问题,而绝对是纯度的问题。

又比如听音乐。透会觉得音乐浸润了自己的全部身心,根本无暇思考其他的任何问题。

“演奏得真不错。”

诗史说。就在这一瞬间,透明白了。原来让自己那么陶醉的根本不是钢琴家的力量,而是身旁的诗史。跟她在一起,自己就迷失了。

“耕二现在怎么样?”

爸爸问。透的朋友中,爸爸能记住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透小学时候同一幢公寓里的“小太”。实际上,关于“小太”,透能够记起的并不比爸爸多。

“挺好的。”

透的回答跟刚才爸爸问妈妈的时候一样。

“他打了很多工,过得还可以。”

“还可以啊。”

爸爸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句,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又用酒壶斟满。

“他是在医学系?”

“经济系。”

“哦,是经济系。”

耕二的父亲是个医生,开了家诊所。家里的长子——比耕二大八岁——已经大学医学系毕业了。

“你们经常见面吗?”

“也不是,偶尔见见。”

透说完把鸡蛋放进了嘴里。他知道爸爸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学生时代的朋友、钓鱼时的伙伴等等,到现在都还有联系。而且,他现在的公司就是和朋友一起开的。爸爸是个看重友情的人。

要是从前,这时候透早就不耐烦了。他胡乱吞下鸡蛋,慢慢地喝起啤酒。透的朋友并不算多,从小时候起他就特别讨厌父亲拐弯抹角地试图让自己明白朋友的重要性。

不过,今天晚上的透丝毫没有不耐烦。固然,他并不打算告诉爸爸自己和诗史之间的事,但诗史的存在确实使自己变得大度多了。他现在能够从容地以平等的立场来面对父亲了。

从酒吧出来以后,透又和诗史一起去了诗史家。

“你还在想着钢琴曲?”

诗史问道。听透回答是,诗史又说,

“那今天就不放音乐了。”

房间里很安静,窗外是无边的夜色。东京街道上无数的灯影在夜空中闪烁。

透知道,诗史晚上一般不拉窗帘。当然,卧室另当别论。

“想要的士的时候说一声啊。”

诗史还没说完,透已经堵住了她的嘴唇。

结完帐以后,爸爸和透一起走了出来。

“怎么办?你直接回家吗?”

“嗯。”

在向车站走的半路上,爸爸从自动售货机那儿买了香烟。十二月的银座。

“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嗯,我会的。”

透和爸爸在检票口分了手。

透跟诗史两个人开始单独约会的时候,妈妈有一天问他道,

“你跟诗史约会了?”

妈妈对他们“约会”的过程一清二楚。在什么地方见的面,在什么地方吃的饭,甚至包括透在什么地方上的的士。

“诗史夸你举止文雅,很有礼貌呢。她也挺有意思的吧?”

只有那一次,透对诗史做的事生了气,。

“对不起。”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诗史向透道了歉。她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可是瞒着你妈妈,好像又不太好吧?”

透无言以对。他想不出应该责备诗史的理由,而且,诗史好像也并不很愿意告诉妈妈。

“要是瞒着你妈妈,总觉得我们好像干了坏事似的。”

确实如此。不过,诗史越解释,透越觉得她告诉妈妈是出于不得已。

“还是应该告诉阳子我们时不时见见面什么的。”

透没有反驳的理由。

在神谷町下了地铁以后,透一边顺着慢坡路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要是放在现在……。

要是放在现在,诗史该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妈妈了吧。难道她会说我和你儿子经常见面,而且还一起睡觉?

夜里很冷。透呼出一阵阵白气。走在这段慢坡路上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伫立在远处的东京塔。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而且就伫立在正前方。夜色中的东京塔,在彩灯的装饰下浮现出柔和的线条,仿佛它自己会发光似的,直直地耸立在茫茫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