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册 第十章 不如守中(第2/4页)

她的话中分明有嘲讽之意。自封侯以来,我只去过熙平大长公主府一次。那时,柔桑为后已是笃定之事,因此她许我“卸下担子”。从此朱玉机再不受熙平大长公主的驱使,二人分道扬镳。那些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秘密,她已无法全然掌控,想来是有几分不甘和懊恼的吧。我笑道:“殿下过誉。倒是殿下风华端丽,尤胜当年。”

熙平笑叹:“老了,不比从前了。”说着眸光微冷,“是了,才刚孤走到守坤宫门口,遇见定乾宫的中官来传话,孤听过,便让他先回去了。”

柔桑道:“是什么话?”

熙平笑道:“多年不见,一见面就要恭喜玉机。圣上才刚派人来告诉皇后,要晋封玉机为新平郡侯,加封邑五百户,赏金银奴婢若干。”

柔桑笑道:“果真是好事。恭喜姐姐了。”

熙平瞥了女儿一眼,又向我道:“欢喜归欢喜,孤有几句话却不得不叮嘱玉机。不知玉机愿意听么?”

我欠身道:“玉机洗耳恭听。”

熙平道:“玉机新封郡侯,宫里宫外,许多人瞧着,更加眼热心妒。玉机得愈加谨言慎行才是。”

我恭敬道:“是。”

熙平笑道:“玉机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这些年李万通在京中编了许多玉机断案的神迹,玉机着实声名显赫。百姓们都说,怕是十个大理寺卿也比不得朱女录的聪慧。”

柔桑笑道:“玉机姐姐在封侯之前便名声在外了,又何须李万通来扬名?”

熙平道:“不错。在京中,大约只有一个人的名声比玉机还要大。”

柔桑一怔,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堆起笑容道:“若论断案的名声比玉机姐姐还要大的,大约是施哲施大人了。他做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的时候,黄门狱的囚犯都说,施大人判下的刑罚,他们都服气。”

熙平不以为然:“施大人自不必说,可孤说的是旁人。”不待柔桑阻止,忙又道,“这些年比玉机的名声更大的人,恐怕便是那个刘钜了吧。”

柔桑微微发急:“母亲——”

熙平垂下眼皮,随即青眸婉转,怡然一笑:“那李万通借着玉机和刘钜的事迹,挣了不少银子,玉机合该去问他要钱才是。”柔桑顿时面色苍白。

我笑道:“殿下还是这般风趣。”

熙平笑道:“他们都说刘钜与玉机郎才女貌,又整日形影不离,又说玉机迟早要嫁给他。实情究竟怎样?孤可是好奇得很。”

柔桑忙道:“母亲,刘钜只是暂寄侯府的故人之子,玉机姐姐没说要嫁给他。”说着连使眼色。

熙平却不理会女儿,举袖掩口,佯为惊讶:“没嫁?可是京中都当玉机要嫁与此人呢。”

柔桑叹道:“愚人们说什么,由得他们好了,母亲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熙平笑道:“话虽如此,可女孩子的清白名声是最要紧的。玉机与那刘钜关系匪浅,若无名分,终究不妥。”

我不觉好笑:“名分?玉机不需要男人给的名分。封邑八百、正四品女录、新平郡侯,方是玉机一生的名分。”

从守坤宫出来,便出宫回家。才一登车,绿萼便忍不住道:“这熙平大长公主怎的也和华阳长公主一般无聊?姑娘好歹出身她府上,她倒好,一点儿情面也不给!”

对我来说,熙平漠视昔日的主仆恩情,对我肆加嘲谑,正印证了我被她约束与牵制的半生,早已随风而去。她不甘忍受的,却是我乐于看到的。我笑道:“她高兴便好,何必放在心上?”

绿萼一怔,不禁奇道:“姑娘当真不生气?”

我摇头道:“不生气。”

绿萼道:“幸而皇后娘娘是帮着姑娘的。若是皇后也瞧着姑娘深受恩宠,便心生不悦,那便糟了。恕奴婢直言,只怕陛下的恩宠赏赐陆续有来,皇后娘娘……”

我叹道:“‘名进而身退,天之道也’[35]。横竖不过数月,我便离开京城了。”

绿萼立刻道:“姑娘就只想一走了之么?还是当真要这样孤孤单单地过完一生?姑娘便不在意自己,也不念着老夫人么?”

我望着她焦急苍白的脸,不禁一笑。除了芳馨,再也无人懂得我内心的煎熬。无论这五年我做了多少有益的事,都不能补偿我对高思谚、对陆皇后、对周渊、对悫惠皇太子与三位公主犯下的罪。

我笑道:“我身边有你们,如何说是孤孤单单地过完这一生呢?”

绿萼几乎要跳了起来:“姑娘——”

我伸手止住她:“就算真的孤单,至多不过孤独老死。”这是我理应承受的。

当日,我晋封郡侯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越国夫人史易珠第一个送来贺礼,八套锦衣鞋袜以外,还有南来北往的珍货,堆了小半个库房。两个女人点算了半个时辰,礼单展开足有三尺。接下来的数日,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京中达官贵胄的家眷和奴仆。小钱和绿萼每日都忙碌到深夜才能歇息。

五年不曾交结贵妇,一味地笑语应酬直比风餐露宿还要辛苦,更有一层尴尬在其中。她们进府后无不暗暗探出高贵的头颅,寸许的目光一瞬暴长,眼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片瓦不剩。红唇莞尔,暗藏猎奇,步摇钗动,似若窃语。我只得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晚膳前,府中终于清静下来。绿萼命小丫头布菜,小丫头一失手,银箸落在白瓷筷架上,叮的一声。我心中一跳,双肩微微一耸。绿萼见状斥道:“好容易在姑娘面前服侍一回,还是这么毛手毛脚!”那小丫头才十三四岁,闻言甚是惶恐,呆站在我身边不知所措。

我笑道:“她还小呢,何必训斥?”又向小丫头道,“你先下去吧。”

绿萼道:“姑娘整日不在府中,只一味做好人。奴婢若不教训她,她如何能长进?”这府里如今是绿萼掌事,我还是不要多口的好,于是默默拿起碗盛粥。谁知绿萼抢了去,一把长木勺像一阵直挺挺的风暴,把粥碗搅得天翻地覆。“姑娘把银杏给放出京去,她倒是清闲了,奴婢和小钱连一个囫囵觉也睡不了。”

我笑道:“银杏和刘钜是去洛阳办正事的,怎说是清闲?”

绿萼扁一扁嘴:“姑娘又避重就轻了。这几年银杏的心思,姑娘难道不知?姑娘是故意让他二人同去的。”

我微笑道:“你既知道她的心思,又何必多言?”

绿萼道:“姑娘何不做主,早些把银杏嫁给刘钜,也省得京中议论纷纷,都冲着姑娘来。”

我捏着小银匙把洁白的粥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旋涡,心思亦千回百转:“我若能做得了主,怎能不成全银杏?终究刘钜不是我们府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