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 • 吃卤水鹅的女人(第4/6页)

唐卓旋在冷气开放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大力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

“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这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地瞅着他:

“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呢?”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说,“其实我卖了十多廿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才厉害呢。白手兴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地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

“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乐意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你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

“月亮好圆!”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介。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载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有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载,像照顾婴儿般处理——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

“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

“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事: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挨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

这是一个难解的“情意结”。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

“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

“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订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例如“泰坦尼克号”。奇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兰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

“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

“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下去,活得更好——这不是牺牲,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

“当然。”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张‘平安纸’——”

“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带的都是身后事。今时今日流行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毫无预兆地便大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愿谁帮你执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

“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他忽地取笑: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放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

“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

“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

“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俩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

“小姐贵姓?哪间公司?有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已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俏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

“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