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努达海这次“自动请缨”,有两个人的心都碎了。一个是雁姬,一个是新月。在努达海走以前,雁姬和新月,都分别和努达海有一番谈话。雁姬是又气又怨,又妒又恨,又怕又怄,却依旧忍不住又悲又痛。摇着努达海,她激动地嚷着:

“你宁可去死,也不愿眼睁睁看她成为别人的新娘,对不对?你是被这份荒唐的感情,逼得无处藏身,无处可逃,这才请缨杀敌,对不对?你存心想去送死,想去自杀吗?你跟我说个清清楚楚,让我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努达海悲哀地看着雁姬,沉痛而真挚地说了:

“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如果不诚实地说出心里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没有错,我被这段感情折磨得心力交瘁,你的苦口婆心,我也全都辜负,走到这个地步,我心中最大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得不到新月,而是因为她的苦,你的苦,骥远的苦,你们三个人的苦,就像一片流沙,而我就陷在这片流沙里,我愈是挣扎,就愈是往下沉,可我并不愿意就此没顶,我还想求生,所以请缨杀敌,不是送死,不是自杀,它是一条绳索,可以把我拖离那片流沙!”他深深地凝视她,“当我打赢了这一仗,我会重新活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我,会是一个全新的我!让我用那个全新的我回来见你吧!”

雁姬怔在那儿,整个人都震撼住了。心底有一句话:如果你打输了呢?在这离别前夕,这种不吉利的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

新月对努达海,是比雁姬强烈多了。摒退了所有的人,她就一步上前,用充满哀求的眼光,紧紧地看着他,用颤抖的声音,急切地说:

“我错了,我再也不引诱你了!好不好?你以后不用躲避我,不用逃开我,我来躲避你,逃开你……好不好?好不好?只求你,不要去打这一仗!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可以不让你粉身碎骨!请你告诉我!”

“别傻了,”他喉咙中哑哑的,“我不会粉身碎骨,我会活着回来!这个战争可以使我脱胎换骨,突破困境,这是拯救我,也是拯救你,不让我们一起毁灭的办法,你懂吗?”

“不懂!不懂!”她拼命地摇头,泪水爬了满脸。“我只知道你要去一个最危险的地方,我不要你去!我不让你去!”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你去了,你要我怎么办?”“太后会把你接回宫里,过不了多久,你就……嫁了!”

“你非去不可吗?”

“是!”他坚定地说,“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我!”

新月昏昏沉沉地看着他,眼中的哀苦,骤然化为一股烈焰。她的手用力一勾,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她踮起脚尖,就把火热的唇,紧紧地贴住了他的。努达海立刻伸手,想把她拉开,但是,手伸上来,却变成了拥抱。他意乱情迷,融化在她那如火般的热情里。半晌,他突然醒觉,奋力地挣开了她,他喘息地说:“你才说过,再也不引诱我……”

“我没有引诱你,我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是非对错,我已经顾不得了!你要去打这一仗,我无力阻止,我的心我的情,你也无力阻止!”

“请你停止再说这些话,字字句句,你会撕碎我,毁灭我!毁了我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当初一手救了你,今天不能再一手毁了你!你知道,在战场上,我是将军,在情场上,我只能做个逃兵!这个逃兵让我自己都厌恶极了,所以我要上战场去,去面对我那个熟悉的战场。我走了,如果你能体会出我心里的百回千折,就请你为我珍重!”

说完,他不等她再有说话的机会,就转过头,大踏步地走了。努达海带着大军,离开北京城那天,新月骑着騄儿,跟着大车追了好长一段路。最后,明知不能再追下去了,她只有勒住马,停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远……走远……走远……直至变成了一团烟雾,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的心,也化成了烟,化成了雾,追随他而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可怕的,等待的日子。

一个月以后,骥远每天从朝廷上,开始陆陆续续地带回努达海最新的消息,这些消息一天比一天坏,一天比一天揪紧了大家的心。

“据说,阿玛的大军,十天前在天池寨落败,折损了很多人马!”

“今天有紧急奏折发到,阿玛和十三家军,首战于天池寨失利,接着,又于巫山脚下,激战七日七夜,副将军纳南阵亡,阿玛的三万大军现在仅剩了数千人,退守于黄土坡一带,等待支援……”

“今天又有紧急军情发到,说阿玛等不及援军,又率兵攻上巫山去了!”

“听说阿玛已被十三家军,逼进了九曲山山谷中,情况不明……”

努达海全家的人,自是人人慌乱,每天忙着打探军情。大家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新月却已魂不守舍了。每夜每夜地站在楼头,遥望天边,担忧和恐惧使她几乎要崩溃了。就在此时,太后的懿旨又到了,要新月和克善回宫,准备出嫁。

新月在回宫的前夕,留下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努达海的家人,一封写给太后。然后,她卸下钗环,轻骑简装,带了一个小包袱,就要去巫山找努达海。云娃和莽古泰吓坏了,苦苦相劝,拦住门不许她走。新月激烈地说:

“今天谁要拦我,谁就是要害死我!我要去找努达海的心意已决!不让我去,你们就拿刀来杀了我吧!要不然,我自行了断也成!阿玛留给我的匕首还在!”说着,她拔出匕首,就要抹脖子。

两人见新月已经豁出去了,再难劝阻,立即做了一个决定。云娃留下来,照顾克善进宫。莽古泰随新月去,保护新月赴巫山。新月还不肯,坚持地说:

“你们两个的小主子是克善,你们给我好好地保护克善,我把他交给你们了!我不需要保护……”

“除非格格踩着奴才的尸体出去,否则奴才不可能让格格一个人走!格格要去找努大人是尽格格的心,奴才要护送格格是尽奴才的心!”莽古泰意志坚决地说,“何况小主子明日就进宫,有皇上太后顶在那儿,他比谁都安全。”

“罢了!”新月投降了。“要跟着我去就快走!”

新月往门外奔去,莽古泰急追在后面,云娃心都碎了。奔上前去,她拉着莽古泰的手,真情流露地说:

“请你好好保护格格,也好好保护你自己,求求你们活着回来,格格还有克善,你,还有我啊!”

莽古泰震动地看了一眼云娃,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掉头紧追新月而去了。

就这样,新月带着莽古泰,披星戴月,餐风饮露,跋山涉水,夜以继日地奔赴巫山去了。不管她给骥远他们留下了多大的震撼,也不管她给太后留下了多大的震惊。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