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第4/7页)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三个朋友,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把他身旁那个娇小而美丽的女孩子介绍给她:

“林雪琪小姐。”

她多看了这小女郎两眼,蓬松的短鬈发托着一张圆圆的脸,半成熟的眼睛中带着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浑圆的鼻头,稚气而任性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点刺痛,一种薄薄的,芒刺在背的感觉。多年轻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让人嫉妒。

“请进!你们。”她说,声调并不太平稳。

其轩望着她,她很快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即脸红了,眼睛里有着窘迫、羞涩,和求恕。

“我带了几个朋友来看你,他们都爱艺术,也都听说过你,希望你不认为我们太冒昧。”他说,声音中竟带着微颤,眼睛里求恕的意味更深了。

“怎么会,欢迎你们来!”

于是,她被包围在这些大孩子中了,他们和她谈艺术,谈绘画,谈音乐,谈文艺界的轶事,气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轩默默地坐在一边,始终微红着脸不说话,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那一吻吗?她已经原谅他了,完完全全地原谅他了。

然后,当他们告辞的时候,他忽然说:

“李小姐,明天我们要到碧潭去野餐,准备自己弄东西吃,希望你也参加!”

“我吗?”她有些意外,也有点惊惶。

“哦,是的,”圆脸的小女孩说话了,“你一定要参加我们,其轩说你很会说笑话,又无所不知,我们早就想认识你了。”

她看看其轩,她不知道其轩如何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其轩又窘迫了起来,她只好说:

“好,我参加。”

第二天,这些孩子们开了一辆中型吉普来接她。她望望扶着方向盘的其轩,其轩回报了她一个微笑。

“放心,”他说,“我有驾驶执照,绝对不会撞车!”

撞车?她心头一凛,不禁打了个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车祸,她那年轻的丈夫。

她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顿时消沉了下去。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她故示愉快地上了车,才发现车上锅盆碗灶齐全,仿佛搬家似的。

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在车上,他们又说又笑,又叫又闹,开心得像放出栅栏的猴子。她无法不跟着他们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们老得太多了,听着他们唱:

“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觉得心酸。一种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们划船,跳蹦,叫闹。等到做午餐的时候,她才惊异地发现这些孩子居然没有一个会做饭。大家围着她,要她指导,她笑着说:

“怪不得你们要我参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厨子呀!”

“噢,不敢当!”一个说,“我们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盐!”另一个说。

“我管放酱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轩四顾着说,“我什么都不会,这样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火生起来了,煮了一锅杂和汤,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有。其轩管打蛋,拿了一个小饭碗,打了四个蛋,满溢在碗口上,战战兢兢地端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用筷子调着。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调,一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弄得满手满身都是。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以为找了个最简单的工作,谁知道却是天下最难的一件工作!”

如苹正在炉子边忙着,一回头看到其轩那副挓手挓脚的狼狈样子,不禁噗哧一笑。她从其轩手中拿过饭碗,把蛋倾在一只大碗里,然后熟练地调着,其轩“哦”了一声说:

“原来换个碗就成了,我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算了吧!”雪琪笑着说,“你还聪明一世呢?别丢人了!”说着,她对他亲昵地挤了挤眼睛。

忙了半天,总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汤,如苹才吃进口,就全喷了出来,又笑又咂嘴地说:

“老天,谁管放盐的?打死了盐贩子了!”

大家尝了尝,就都大笑了起来,整锅的汤全算白费了,如苹也不禁笑弯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过去抓住其轩的手说:

“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盐进去!”

“胡扯!”

“你不许耍赖!”雪琪笑着,和其轩扯成一团。“你故意捣蛋,又不归你放盐!”

“罚他!罚他!罚他!”大家起哄地叫着。

“好,我甘愿被罚!”其轩嚷着,“你们说吧,罚什么?”

“唱歌!”众口一词地叫。

其轩斜靠在一棵相思树上,略一迟疑,就唱了起来。他的眼光在天边的白云上轻轻掠过,然后停在如苹的脸上,眼睛里有一簇小火焰跃跃欲出地迫着她,她心中微微地一动,起先,只觉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动人,接着,她就听出了他的歌词:

我有诉不尽的衷情,

不敢向你倾吐,

只有在梦中,

把真情流露。

……

忽然间,她觉得天与地都消失了。忽然间,她明白一切了。这个男孩子并不单纯,所有的举动都是故意的,打蛋,放盐,唱歌……他只是要她欢乐,要她笑,要引发她那年轻人般的热情……她木立着,眼眶逐渐湿润,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这男孩子并不顽皮,并不是逢场作戏,他是真正地在恋爱,可怕的恋爱!她无法忍耐地转开身子,悄悄地溜出了人群,溜进了吉普车中,独自地坐在车里,她觉得如置身大浪中,晕眩而迷茫。

这一天的归途里,雪琪是最沉默的一个,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种强烈的敌意注视着如苹。如苹知道她已看出来了,看出如苹自己所体会到的,但她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其轩把车上的人一个个地送回家里,把她留在最后。当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他跳下车子,扶着门问:

“请不请我进去?”

她知道不应该让他进去,但是,面对着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涩而微带怯意的表情,她竟无法拒绝。他跟着她走进室内,默默地坐进沙发椅里,她倒了一杯茶给他,他接过去,然后,两人都沉默无语,只脉脉地互相凝视。她心中翻搅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在二人之间酝酿,她觉得嘴唇发干,心跳加速。而他那热烈如火的眸子带着烧灼的力量逼视着她。好半天,她才听到他在说:

“那一晚之后,我不敢来了,你知道?我不敢单独来见你,怕你把我赶出去,所以,我拉了他们一起来,我几乎不能面对你……你,怪我了?”

她猛烈地摇摇头。她的视线模糊,心情迷乱。在这模糊和迷乱的情况中,她看到他站起身来,向她走近,他那年轻的脸庞在她面前扩大。她心底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时,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种微妙的期待的情绪。她恐慌地望着那向她低俯的头,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地凝视着他的。然后,当一声轻唤从他的喉头沙哑地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