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第3/7页)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她又站到这空屋的前面,往日的预感居然灵验。光辉灿烂的高楼已成坏槛破瓦。用手蒙住了脸,她不忍再凭吊这幢屋子,更不忍凭吊那份爱情。低低地,她啜泣地喊:

“霈!霈!这多么残忍!”

一件衣服轻轻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人帮她披上一件外套。她大吃一惊,迅速地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泪眼迷蒙中,她接触到的是一对霈的眼睛!张大了嘴,她神思恍惚地、喃喃地说:

“霈,你来了!”

“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那个男人深深地望着她,怜恤地说。她一震,立即明白了!这又是那个男人!前一个晚上跟踪着她的男人!她摇摇头,抹去了泪痕,愠怒地说:

“你做什么?你是谁?干吗这样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那男人凝视着她,深黑的眸子有股了然一切的神情。好半天,才点点头说:

“别那么敌视我,我承认我在跟踪你,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我并没有恶意,你相信吗?我只是不放心!你看来这样地……这样地凄苦无助,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帮助你?”

“关你什么事?”她恼恨地喊,“我不要别人的帮助,不要任何人的帮助!”

她踢了踢脚边的沙,迎着风,又走向了沙滩。那男人并没有离去,他默默地走在她的身边,他的衣服也还披在她的肩上。在一块岩石前面,她站住了,用背倚靠着岩石,她眺望着暮色苍茫的大海,那男人站在那儿,静静地说:

“看到那海浪吗?”

“海浪?”她有些错愕。

“是的,海浪。”他望着海,深思地说,“当一个浪花消失,必定有另一个浪继之而起。人生许多事也是这样,别为消失的哭泣,应该为继起的歌颂。”

她瞪着他,更加错愕,他的谈吐和神情对她有种催眠似的作用,她觉得眩惑而迷乱。这个男人是谁?他知道些什么?风更大了,海浪在喧嚣着。那人调回眼光来看了她一眼,对她温暖地笑笑,嘴边有两条弧线,看来亲切而安详,他那件灰色的夹克披在她的肩上,他就只穿着件白衬衫,敞开着衣领,显露出男性的喉结,风从他的领子里灌进去,鼓起了他的衬衫,但他似乎对于那凉意深深的寒风满不在乎。重新凝望着大海,他低低地念了几句话:

……

但我为何念念于这既往的情景?

任风在号,任涛在吟,

去吧,去吧,悲之念,

我宁幻想,不愿涕泣泫零!

她知道这几个句子摘于拉马丁的诗。茫然地,她继续凝视着他,他又对她温暖地笑了笑,轻声地说:

“够了吧,思薇,你对过去的凭吊该结束了吧!”

她惊跳起来,紧紧地盯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并不困难,是不是?”他仍然带着那温和的笑,笑得那样恬然,使人觉得在他的微笑下,天大的事也不值得震惊。“我说过,我跟踪你好几天了,那么,你的名字很可以从你的邻居口中打听出来,是不是?”

“你为什么跟踪我?”

他耸耸肩,又蹙蹙眉,最后却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颇为懊丧似的说,“像是一种直觉……一种反射作用……一种下意识……不,都不对,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一句话,我没有恶意,却情不自已。”

她注视他的眼睛,霈的眼睛!和霈一样,他身上有某种使人无法抗拒的东西。她深呼吸了一下,也莫名所以地叹了口气。

“你像他。”她喃喃地说,神思恍惚。

“像谁?”

“他,霈。”

“是吗?”他温柔地问,仿佛他也认识霈一般。“来,”他鼓励地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不在沙滩上走走?看,这儿有一粒贝壳!”

他俯身拾起了一颗小小的贝壳,水红色的底色,有细细的花纹,晶莹可爱。

“多美!”他赞叹地说,把贝壳放进她的手掌中。“高兴一点,思薇,这世界很可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绝望!”

“你怎么知道我绝望?”

“难道你不是那么想吗?”

思薇眩惑地沉思了一会儿,抬起眼睛来,她怔怔地望着他,接着,她笑了,自从收到霈的信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他点点头,赞许地说:

“笑容比哭泣对你更合适,但愿你能远离悲哀和失意,从这一刻钟开始!”

“你是谁?”她问,“对于我,你像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似的……你使我诧异。老实说,我从没有和一个陌生人自动交谈过。”

“人,总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是不是?”他笑着说,“你马上会对我熟悉了,信不信?”

他的笑和表情带着那样自信的味儿,使别人有些不由自主地要去“信”。他们缓缓地沿着沙滩走去,暮色正从海面升起,而逐渐加浓,到处都是一片昏蒙的苍灰色。他说:

“你看!那儿有一个老头!”

真的,有个白发萧萧的老头正从海岸边走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而单薄,肩膀上破着大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衣,裤管也全是一块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弯着腰,他一面走,一面在捡拾海浪冲上岸边的浮木和枯枝。思薇站定了,好奇地望着那老头说:

“他在干什么?”

“捡那些漂流物,靠它来生活,这也是生存方法的一种。”

思薇摇摇头,这样的生存,岂不太苦!那破敝的衣衫,那瘦弱的身子,孤独地在潮水中捡拾更破烂的东西,靠这些飘流物他能换得怎样的一份生活!一刹那间,对这老头,她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怜悯之感。老头走近了,她能更清楚地看清他,那一身衣服实在破得可怜,而那被海风和日炙吹晒成褐色的皮肤,都早已龟裂,皱纹重重叠叠地堆在那张久历风霜的脸上。

“可怜!”思薇叹息着。

“你认为他可怜吗?”他笑笑。“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或者,他生活得很快乐和满足,你听,他还在哼着歌呢!”

真的,那老头一边捡拾着东西,还在一边唱着歌。经过他们身边时,老头抬起头来,对他们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愉快的笑,露出了缺牙的齿龈。

“你好!”他对老头打着招呼。

老头嘻嘻一笑,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的国语,只高兴地点着头,又走开去捡拾那些破破烂烂了。

“能享受生活的人是有福了。”他说,凝视着她。“思薇,他并不贫穷,希望你能比他更富有一些。”

她垂下头,一瞬间,她觉得有两股热浪冲进了自己的眼眶,而衷心凄楚。好久好久之后,她才能稳定激动的情绪,而重新扬起睫毛来,当她再望向他时,她知道,这个不期而遇的男人,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