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迎蓝慢慢地走到梳妆台前,把皮包丢在桌上,拿起发刷,无意识地刷了刷头发,再走到床沿上坐下,脱掉高跟鞋,换上一双舒适的拖鞋。然后,她往枕头上一倒,闭上眼睛,表示要睡觉了,自始至终,她就没有看过阿奇一眼。

阿奇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的冷淡,望着她的目中无人,望着她沉默中的反抗,望着她那倒在枕上的疲倦而憔悴的脸庞……够她受了,这两天像狂风暴雨,已经卷走了她脸上的喜悦和欢愉。一阵怜惜的情绪就把他紧紧地缠住,他的心脏在隐隐作痛了。慢慢地走过去,他在她床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抱着双膝,凝视着她的脸庞。

“迎蓝,”他轻轻地、温柔地说,“你必须听我解释。让我告诉你,我虽然欺骗了你,但是并没有丝毫的恶意,而且,连续好几天来,我一直想告诉你真相,是你自己不要听……”

她把身子一翻,连头带脑都转了过去,用背对着他,同时,抓起一个枕头,她把枕头压在耳朵上。

他有些恼怒,怒气在他胸头起伏,他重重地呼吸,然后,他扑过去,一把掀掉了那枕头,用力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自己,大声地喊:

“你到底要不要听!”

“我说过我不要听!”她睁开眼睛来,倔强地说,“拿你那一套装腔作势,去骗别的女孩去!不要来理我!”

“我已经理了你了,我非要理下去不可!”

“废话!”她嗤之以鼻。“你有演戏细胞,为什么不去演电影?为什么欺侮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女孩?”

“别说得那么委屈,台中不是乡下,你也不是小女孩!我骗了你是真的,欺侮你谈不上!”

她一转身又要背对他,他把她按住,不许她翻身,他开始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地、一连串地吼了出来:

“我告诉你,我们家已经一连娶了三任女秘书,个个都是千万人里选出来的,个个都优秀漂亮。这次,你来应征时,全家就开玩笑说:这次是在帮阿奇找媳妇了。说实话,这句话使我非常反感,我立誓什么女朋友都可以找,就不找女秘书。但是,当公司里考女秘书时,我仍然很好奇,我躲在一边,看过听过许多资料,这些应征者中,对别人都没什么,唯独对你,我有种强烈的好感,并不是因为你最漂亮,来应征的人里有比你漂亮得多的,也不为了你的学历,你知道你的学历不过普通。而是因为你反应敏捷,对答如流,和你那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你猜怎么,那时我甚至希望你落选,如果你落选了,我再来追你,就不算追女秘书了,偏偏爸爸也看中了你,你竟然成为爸爸的女秘书了。”

他停了停,她不再翻身了,用手玩弄着枕头的荷叶边,她一语不发地听着,倒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

“你知道,我家虽然娶了三位女秘书,几乎都不太幸福,能干的女孩都有驾驭男人的习惯,而且,由于贫富的差距,这些走入萧家的女孩,常常会变成另一个人,跋扈,不讲理,贪得无厌,娘家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表亲姻亲……全要往萧家的事业里推进去,情况非常像《长恨歌》中提到杨玉环得宠后那一段: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这并不能怪她们,这是一种自然的转变。我的大婶婶,小婶婶……全是这样,然后,轮到了我的嫂嫂祝采薇。”

他又吸了口气,注视她,她不满地蹙起眉头,心里的反感又在加重。你们家挑女孩子专挑势利鬼,然后就把普天下的女孩都看成势利鬼!

“你已经见到采薇了,你也见到黎之伟了。我哥哥追采薇追得最苦,全家出动了来支援他。老实说,采薇是这些女秘书里最可爱的,难怪大哥一见倾心,就是我也为她动过心,她最美的是她那份性格,柔顺、热情,而容易感动。她已经有了男朋友,黎之伟一度也是我的好友,我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所不谈。大哥发动追求后并没有顾虑黎之伟,我也认为情场追逐,是各凭本事。然后,大哥成功了,他娶了祝采薇。从此,就是我大哥悲剧的开始。”

她不知不觉地调眼来看阿奇了,谈到采薇,使她的注意力不能不集中起来。

“大哥和我的性格不同,我比较达观任性而外向,大哥正相反,他是文质彬彬的,对感情固执到底的,他内向而不爱多说话。他们婚后,本该很幸福的,但是,黎之伟像个鬼影般站在他们中间。采薇不能忘怀黎之伟,她常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哭,常常在纸条上写满黎之伟的名字,冬天,她在窗玻璃上呵气成霜,写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诗句。”

她记起来,阿奇也曾经在点菜纸上,写过这几句话,原来,是抄自祝采薇。

“哥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对任何人都不能说,你不能想象他有多苦。从小,我们兄弟感情很好,他的事我都知道。有一次,他非常沉痛地对我说:‘阿奇,如果你有一天爱上了某个女孩,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的身份,你要彻彻底底地征服她的心,甚至于,不要让金钱帮助你达到目的,你要让她爱上你的人,而不是你周围的一切,不是你能为她做的那些事。’哥哥这几句话对我刺激很大,我看过我婶婶们的例子,又看到祝采薇和哥哥的例子。我发誓,当我追女朋友的时候,我决不利用身份钱财,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穷小子。”

她咬咬嘴唇,不说话。心底又涌起一层新的反叛和悲哀;原来,你把我看成她们,原来,你以为我会为了金钱嫁给你!原来,你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身份,只因为把我看成一个淘金的人!

“第一天,我在电梯里和你巧遇,当然不是真的巧遇,而是我安排出来的。”

“那时,我并没有追求你的意思,只想和你开开玩笑,试探一下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当时,你谈笑风生,天真烂漫。我用各种颓废的态度来对你,你心无城府,纤尘不染,只是一个劲儿鼓励我,使我当时就觉得惭愧得无地自容。而且——”他振作了一下,深深沉沉地注视她,眼神虔诚、热烈、而真挚。“你相信吗?仅仅是那么短的时间,你已经征服了我!”

她不语,瞪着他,怀疑他那么会演戏,现在说的话里又有几分真实性?他仍然在玩弄她吗?他仍然在编故事吗?想起这两个月来,被他骗得团团转,她就又牙根发痒,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

“接着,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了,我也几乎每天想把真相抖出来,但是,大哥极力赞成我的做法,爸爸也站在大哥一边,因为他深解人情世故,他早就看到我所看到的事情,妈妈更赞成,她私下对我说:‘娶一个真实的人回来,不要娶一个美丽的躯壳回来!’他们全体打扮我,给我穿破牛仔裤,洗白了的衬衫,甚至掏空我的口袋,免得我露出马脚,这样,我的戏只能一天又一天地演下去了!”他停了停,把头放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