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你认为——”中枬慢吞吞地说,“皓皓很漂亮?”

“当然,”我说,“难道你认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吗?”中枬凝视着我问,眼光里闪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我笑了,站住,打量着他说,“你是知道的,中枬,你并不是美男子。”

“他是?”他问。

“嗯,”我点头,“他是!”

中枬蹙蹙眉头,又耸耸鼻子。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中枬在路边摘下了一段树枝,嘴里低低地说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狱!”

“谁?”我问。

“皓皓。”

“唔,中枬,”我说,“背后诅咒人家,有失风度,而且,你的气量太小了。”

“忆湄,”他叹息着说,“只因为你太欣赏他的‘漂亮’了!”

“难道你不欣赏他吗?”

“欣赏一部分的他,欣赏他的幽默和洒脱,不欣赏他的博爱论。而且,忆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

“别傻!”我打断他。

“我不傻,”他深思地盯着我,“忆湄,我一点也不傻!尤其对于你,除了用全心灵来接近你以外,我还有一种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分在内!”

“唔,是吗?”我有些不安。“别太肯定,中枬。我不认为你是对的。”

“但愿——我不对。”

我们走到了台湾大学的围墙外面,我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

“这么高的墙,要进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叹地说。

“你会进去!”他肯定地说。

“你确定?”

“我确定!”

我笑了笑,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正走着,我看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墙边蠕动,我站住,好奇地望着那个小东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街灯下,它孤独而寂寞地倚在墙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还不到十天,看起来像一只小白老鼠。纯粹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抚摸它的小脑袋,怜爱地说:

“噢,一只小猫!”

“它被主人遗弃了!”中枬说。“它活不了几天,那么小,应该还在吃奶的阶段,这个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猫从地上抱了起来,那小东西缩在我的掌心中可怜兮兮地颤抖着,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我,有一张短短的小脸,和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怀里比墙角上舒服些,它对我讨好地“咪呜”了两声。中枬审视着它,突然说:

“天呀,忆湄!这小家伙长得像你!”

“胡说八道!”

“真的像你!尤其这对大眼睛!”

我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小猫,它也歪着头打量了一下我,我皱皱眉头,它耸耸鼻子。中枬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不但长得相像,连表情都像!”

“呸!”我说,把小猫放回到地下,预备和中枬走开。但,那小猫瑟缩地对我爬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脚下摩擦,乞怜地低鸣着,徘徊不去。我立刻发现它有一条后腿是残废的,因此,它无法快捷地蹦跳,只能拖着那条残废的腿爬行。我低头注视着它,恻隐之心大动,而不忍遽去。叹了口气,我说:

“一条可怜的小生命,假若没有人收养它和照顾它,它一定活不了!”

弯下身子,我重新把那小猫抱了起来,对中枬说,“你看,我能收养它吗?”

“为什么不能呢?”中枬问。

“我只怕罗教授他们会嫌我噜苏,他们似乎没有人对小动物感兴趣。不过,我愿意自己照顾它,决不麻烦别人!”我怜爱地拍着那小猫的头,“一只残废的小猫,多么可怜!我从小就喜欢收养残废的小动物!”

“带它回去吧!”中枬说,“让我来帮你照顾它!看样子,它已经饿了。”

确实的,那小东西的肚子饿得瘪瘪的,正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臂,大而灵活的眼睛对我骨碌碌地转着。我迫切地想弄点东西给它吃,于是,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回了家里。走进客厅,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厅,今日却反常地人马齐全!最使我诧异的,是从不下楼的罗太太,今日竟坐在沙发中,一件白色的纱衣,衬着她洁白如雪的皮肤,高雅得像画里的人物,飘然如仙!皑皑坐在钢琴前面,正在弹奏一曲门德尔松的《春之声》。皓皓半倚半靠地站在窗前,一副懒散而慵闲的样子,罗教授则深陷在沙发椅里,微蹙着眉,正倾听着皑皑的演奏。

“噢!”中枬惊叹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不知道吗?”皓皓说,燃起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今天是皑皑满十八岁的日子!”

“哦,”中枬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皑皑一曲终了,阖上了琴盖,倏然地转过头来。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森冷地扫了我和中枬一眼,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望着中枬,她淡淡地说:

“该记住我生日的,只有妈妈,因为那是她受苦受难的日子,对别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么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还是可悲的日子,谁能断言呢?”

“生日,是一条生命降生之日,”中枬热心地说,“在我看来,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这世界因为有生命而存在,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世界,你承认吗?”

皑皑的长睫毛闪动了一下,黑幽幽的眼珠若有所思地停驻在中枬的脸上。

“你的说法像是出自宗教家的口中,”她慢吞吞地说,“当然,对‘世界’而言,没有生命这世界就成了一块大顽石。但对‘生命’而言,存在与否实在没什么分别。上帝制造一条生命的时候,应该先考虑这条生命会不会对自己的生命厌倦,有时候,生命是负担而非快乐,你又承认吗?”

“你的话也有道理中枬点头,可是,如果已经有了生命,‘你’这个个体已经存在了,那么,就该珍惜自己的生命,找寻自己的快乐,在粥粥众生中去一争短长!人活着,就得对生命负责任,生命像一支蜡烛,燃一分钟,发一分钟的光,燃一天,发一天的光,直到蜡烛烧完的那一天,光才能熄灭……”

“好了,”皓皓不耐地走了过来,粗鲁地打断了中枬。“把你的生命啦,蜡烛啦,责任啦,全收起来吧,现在不是你上课的时候。家庭教师,如果你有一肚子的大道理,还是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发挥吧!”他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看,“噢,忆湄,你怀里是个什么东西?”

“一条生命!”我笑着说,把那只胆怯的小猫放在沙发椅里,那小家伙用一对戒备的眼睛怀疑地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我想,它的创造者对它不想负责任了,所以我就把它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