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页)

我头一次听到罗太太这样清清楚楚地分析事情,也是头一次听到她这样有条不紊地讲上一大篇话,看来,她并非终日精神恍惚的!她也有清楚的理性和思想!可是,她所要求我做的事,是可能的吗?

“罗伯母,”我说话了,“您太自私。”

“是的,我太自私。”她轻轻地说,叹了口长气,“不过,忆湄,你那么坚强,失去中枬,对你不会是个太大的打击……”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罗伯母,人生有很多东西可以‘放弃’,但是,绝不是爱情!如果有人能为了成全别人而放弃自己的爱情,那么,她是神,而不是人!罗伯母,你把我估得太高了,我是人,而不是神。”

罗太太再度颤栗了一下,我又刺到她什么地方了?

“可是,忆湄,”她仍然想说服我,“你不会像皑皑一样地爱中枬。”

“你又怎么知道?”我挑战似的问。“不会有一种度量衡,能够衡量出爱情的多寡。而且,就算你认为皑皑比我更爱中枬,这也不能成为我放弃中枬的理由!”

“当然,”她自语似的说,“可是如果没有你,皑皑会得到他!”

我相信这是实情!但,罗太太这样一说,却提醒了我一件事实,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认为有资格和权利要我放弃中枬了!我是罗宅收容的孤儿!我无权和罗家的小姐争爱!假如我和皑皑的利害相冲突,我只能牺牲而成全皑皑!因为她是罗家的小姐!我是孤苦无依的、渺小的孟忆湄!

“哦,罗伯母,”我觉得深深地被刺伤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气在一刹那间抬头了,带着激昂的情绪,我慷慨陈词,“是的,罗伯母,我只是你们罗宅收容的一个孤女,但是,我不能因为你们是我的恩人,我就处处要听你们的摆布……”

“哦,你错了,”罗伯母轻轻地打断了我,“我并没有想摆布你……”

“但是,你要我放弃中枬!”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您能不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放弃罗教授!你能吗?”

罗太太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我。我想,我已经触怒了她。但,受伤的自尊使我顾不了这一切,我继续说:

“你能要求一个人放弃他的生命、意志、前途、梦想、快乐……这一切吗?中枬对于我,就是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为了一饭之恩,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弃?如果您认为给了我一个安身的地方,就有权对我作如此的要求,那么,我宁愿明天就迁出罗宅!我和中枬一齐迁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加有意义……”

“忆湄!”罗太太喊了一声,“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皑皑太可怜,因为我知道她那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体谅我是一个母亲……”

“皑皑,”我说,“她应该稍稍坚强些,我相信她会坚强,你不能把她再训练成一株菟丝花。”

“菟丝花?”罗太太错愕地问。

“是的,菟丝花!就像小树林里的那一株,你没注意到吗?攀附在一棵松树上,根部深入在松树里,靠松树给予它养分和生命。一旦松树倒下了,菟丝花也就完蛋了。罗伯母,”我率直地未经深思地说了出来,“你已经是一株菟丝花了,你希望皑皑做第二株菟丝花吗?在我,宁愿做疾风中的一苇劲草,也不愿做一株菟丝花!”

罗太太呆愣愣地站着,似乎被我的话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阵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辞未免太过分,最起码,我不该对一个长辈这样讲话,于是,也懊丧了起来。但罗太太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大眼睛里竟蓄满了泪,亮晶晶地闪着光,这使我惊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轻声说:

“不错,应该做一苇劲草,而不要做一株菟丝花。可是,忆湄,菟丝花是一种植物吗?”

“是的。”我不解地点点头。

“也是大自然界里的一种生物吗?”

“是的。”我再点点头。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给予的吗?”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么,菟丝花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是不是?我是说,假若它已经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丝花的时候,指定它必须攀附在别的植物上生存的时候!它不能对造物者说:‘我不想做一株菟丝花,你让我做一株劲草吧!’是不是?菟丝花就是菟丝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丝花呢?生命的本身,并无过失,对不对?”

听起来蛮有道理,但是我的头已经转昏了。什么菟丝花菟丝花的,我简直弄不清楚了。罗太太幽幽然地叹了口气,用更轻的声音说:

“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

说完,她慢吞吞地向房门口走去,曙光已经微现,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层苍白。她的脸色是同样的苍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种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地喊了一声:

“罗伯母!”

她站住了,面对着我,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凄凉而忧伤地说:

“好了,忆湄,我收回今夜所谈的话,你很对,我无权要求你放弃中枬,我原以为——你或者并不很爱他,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叹息。“人生没有一件可以强求的事情,你会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正当皑皑和中枬的感情快要进入微妙阶段的时候。然后又轻而易举地抢走了中枬……”她仰头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地自语般地问,“谁在安排人世间的一切?这世界上有没有一条自然的法律,对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个公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了解她的话,只能默默地望着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样专注地望着窗外,像个热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对着他所信奉的神祗。她那倾诉般的言语,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使人眩惑迷茫。就在我们二人都默然不语地发着呆时,房门突然被缓缓地推开了。于是我看到中枬用一只手支着门框,另一只手推开房门,静静地站在那儿。就这样一眼,我已经断定他在门口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的衣领散着,穿了件毛背心,还是昨晚的装束,伫立在那儿,他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对火般的、烧灼着的、狂热的眸子,不转瞬地凝注在我的脸上。我也怔住了,一夜无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长的谈话令我浑身倦意弥漫,而中枬的眼睛让我如醉如痴。就这样,我们对视着,谁也不开口,直到罗太太的一声深长的叹息,才把我们同时惊醒了过来。她走向了门口,对拦门而立的中枬说: